第94章

  纵然是比斗生死无论,追求剑道甘愿一死者,修真界也不少见。但是剑客喉头血泼在他的剑上时,反射出剑的雪光,也教他无暇的脸比起鬼更无情森然三分。
  纵然成王败寇,名正言顺。
  但是裴怀钧不喜欢。
  游寒天却似乎是真的来叙旧的,他看向裴怀钧手中无鞘的“东华剑”,有些讶异地挑挑眉,继而笑了。
  “东君悬剑。”
  游寒天撩起剑式,似乎在隔空挑衅:“游某曾听闻,东华已挂剑已久,锋芒暗淡。如今再见其芒,东华却已无鞘?”
  东君悬剑,或许在游寒天眼里,甚至都可以算作一个典故,他心情好,就拿出来讽刺几句。
  “连剑都拔不出来,什么东君,什么烈阳,不过是世人庸俗,盲目追捧。”
  游寒天的眼睛却没有分毫笑意,而是沉冷而无机质的,那是鬼的特征。
  作为厉鬼,他不但保有“游寒天”的心性与智慧,化鬼的过程,甚至将他本就扭曲的人格无限放大,才诞生了这样一只可怖的鬼怪。
  在游寒天的眼里,善恶与否都没有意义,甚至人与鬼都不过是一种说法,而不是一种差别。
  他本该是修真界的主要战力,是抵挡幽冥入侵的第一防线,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背叛了人族。
  不但如此,游寒天还反手戮尽了当时与他共同战斗的道友,用他们的血洗了他的长剑。
  然后,他一袭白衣,在这漫天的血海中癫狂大笑,成就了他至高的剑“香雪海”。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桎梏、人的界限、人的道德、人的伦常——”
  游寒天的长剑落下漫天花雨,却是风花雪。
  或者说,血。
  沐浴着这血雨,能够成就厉鬼之身吗?游寒天在最癫狂时,将他炼成的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唯有剑,才是世上唯一的意义。”
  “我以身祭剑,我以剑化鬼,我以剑重生。”
  “从此以后,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第77章 四鬼拍门(6)
  在谈及剑的时候, 裴怀钧曾对衣绛雪说:“剑就是剑。”
  他说,唯有修为不到家的剑修,才会走火入魔, 颠倒主次,将杀人的利器视至重逾生命。
  器就是器, 非战之罪,亦非果报。
  剑至极处, 锋利, 伤人也伤己。
  所谓“东君悬剑”的典故, 不过是神坛上无所不能的雕像,在回顾往事时, 对己生平露出的几丝嘲弄。
  那时的衣绛雪似懂非懂,却依赖地将鬼藤的枝蔓缠在他身上。他侧耳,听见的是温柔君子胸膛里鼓荡的心跳。
  “剑非我爱侣。”裴怀钧轻抚他头顶摇晃的花朵, 微微抬起下颌, 淡然笑道:“我的剑不司破坏,而是为守护存在。”
  他要守护的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
  或许是责任与生命同等分量。孤寂青灯下,东君将入鞘的剑放置于膝上, 即使蒙尘,即使生出铁锈,他也不再拔剑。
  月亮消失了,太阳不能再落下。
  “天倾之时,谁人补天裂,谁人扶危亡?”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沉沦。就连他紧握着的道侣的手掌,在风中燃烧最后一把炬火后,也在慢慢僵冷。
  下一个会是谁呢?
  “……是我啊。”裴怀钧笑了。
  哪怕是独木难支,他亦只能以朽木身为天柱。即使是燃烧自我, 也要走一程路,发一程光。
  不然,世道艰险,黄泉路远,绛雪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所以,当年的裴怀钧在听闻游寒天祭剑,成为一只从剑中诞生的厉鬼时,第一反应就是荒唐可笑。
  从旁人处得知他的行径后,剑仙甚至对这位曾经齐名过的“西剑尊”,隐隐更添几分轻蔑与不屑。
  就为了这种理由,他竟然不惜屠戮同道,甚至献上一道至关重要的防线,只为向鬼怪投诚吗?
  是的,投诚。在人与鬼的战争到最激烈的时候,这种举动无疑是背叛,也难怪众修士谈起时仍激愤不已。
  可是化为厉鬼的游寒天,根本没有人的伦理道德,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杀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道时,如同割掉一茬茬的麦子。
  被曾经的同道截住时,剑如雪海,盘旋于他的身侧。
  游寒天就这样拭着长剑,笑着说:“以身为剑,剑就是我,我就是剑。这种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快意。”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狭隘,真正突破剑道的界限。我没有错,只不过是走出了这一步而已。”
  “东边那位裴剑仙,拘囿于人身,羁绊于责任,无法超脱于尘俗,难道他比我快乐吗?”
  这番堂堂“高论”传到裴怀钧耳中时,正是他最痛苦不堪、疯癫欲死的时刻。这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若不是他当时有要事未做完,裴怀钧说不定真的会提着剑远赴高原寒地,将那把嚣张找死的剑折断。
  后来的东君,二百年里不曾再以本体下东帝山,也很难刚巧遇上游寒天。仙人与厉鬼的剑,究竟谁得真髓,也始终没有公论。
  这个一比高低的机会,如今正巧到来了。
  游寒天或许就是冲着他来的,此时白衣飘飘,足下踏着的剑光虚影,此时无尽延伸,几乎成为了登上城楼的阶梯。
  若非结界仍在,东君挡在面前,游寒天就能从容地走进城中了。
  裴怀钧却扶着城楼边,平淡地看向那人剑合一的厉鬼,问道:“以身祭剑,化身为鬼,就能得到剑道的极意吗?”
  “所谓‘打破界限’,不过是你在走捷径。”东君道。
  城门外寒风凛冽,游寒天面色一变,并指驱使长剑,森然道:“裴仙人在说什么?某听不懂。”
  “剑于我如性命,而裴仙人随随便便就挂剑二百年,心中之爱有杂质,更是没把剑当回事。这样的你,在爱剑之上,当然会输给我。恐怕剑技早已生疏,是不敢与某一战吧?”
  嘴上说着轻蔑的言辞,可是那骤起的剑风,可没有他表现的那样轻描淡写。游寒天俨然被激怒了。
  裴怀钧看向那刮起的骤风,微微伸出手,虚撩,这里不知何时飘飞起的茫茫落雪,那就是游寒天的成名之剑……
  “香雪海”——!
  幽冥司里,司命跟着他来此处防守,此时他轻抚银面,颇为警惕地看着游寒天,道:“您要小心,这是……”
  裴怀钧转过头,漠漠看向游寒天,瞳孔的颜色似乎也要反射出如雪光的剑光。
  他的神情冷漠:“与本君论剑,你还不配。”
  就在厉鬼暴怒、即将催动“香雪海”的一刹那——
  东华剑倾斜,也在雪光中勾起孤光。
  “铮铮、铮铮铮——”
  剑声长鸣,举世孤傲,正如天日昭昭。
  没有十四洲的霜寒,能够抵得上此剑的锋芒。
  没有直斩长鲸的疏狂,能够挡得住此剑的凛冽。
  当仙人衣袍翻飞,跃下高耸的城楼时,凌空血月乍现,却无法越过他剑上赫赫的朝阳。
  “香雪海”一出,天地飞白。
  可那些飞舞的雪花并非是真正的雪,每一粒雪沫都是剑锋。
  游寒天的身影亦在“香雪海”中隐去,他就是剑,剑就是他,意味着香雪海的笼罩范围里,每一道剑都是他本身,他亦无处不在。
  这样的恐怖杀招,吻颈轻而易举,足以瞬息间屠杀一座城池,让人烟千里绝迹。
  何况厉鬼极难被人杀死,只要鬼气不灭,肉身就还能重组,就算被封印了,一旦封印减弱,依旧能够脱出。
  即使是东君出手亦不例外。
  优势在我,游寒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
  可是当东君宛如烈日的剑出鞘时,游寒天深藏在飞雪里,每一片自己都是剑。
  可这些剑,却在同时见到一道破日的烈芒,浩浩荡荡,照满了无数剑意的碎片。
  没有层叠的阴云,能够抵挡乍现的曦光;没有不化的冰雪,能直视不灭的骄阳。
  长剑贯虹,向着三月当空的天穹而去。东华剑撕开苍穹,连黑夜也被刺破一道缺口,万籁震颤。
  无数剑光悬停苍穹时,游寒天也将绞杀的剑席卷入城墙,可令人惊讶的是,每一道的剑光都无法再靠近半寸。
  唯有手抚长剑的书生还站在城楼最高处,青衫随风飘荡,好似万古长风向他奔流而来。
  “本君说过,你不配论剑。”
  “剑即是器。”裴怀钧俯瞰着茫茫白,却知道,藏于暗处的厉鬼被全盘压制,无法再出一剑。
  他的反击,正蕴藏在无尽虚空之中,每一片剑的碎片都能照射到这股剑光。
  “而,君子不器。”
  “你本该是不器之身,却甘心将自己化为‘器’。”
  “器的上限,不过如此罢了。”
  东君的身形宛如孤松皑皑,却如悬日,连月色也在此退避一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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