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果不其然,那将脱出的黑影哀嚎一声,也露出痛苦表情。
  一只厉鬼竟然真的被他锁在了身体里,即使时间持续异常短暂。
  “……幽冥司,每个人,都有……殉职的觉悟。”
  “不止是你们……”或许是回光返照,赵轲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了塞,眼前发黑的时候,惊堂木也被他利用到极致,“连、连我也……”
  三人知道这是赵轲用生命争取的时间。没有人废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娴熟地展开封印。
  正如他们无数次除鬼那样,有条不紊。
  可就在此时,原本以为被封住行动的黑影,竟然又发生了异变!
  随着那个痛苦的黑影从赵轲的身体里缓缓脱出,漆黑的斗篷无风自动,露出了他的一张脸。
  不是剥夺自他人的脸,也不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是一张陌生的俊朗容貌。
  只是这张俊脸似乎沉浸在痛苦中,神情扭曲恐怖,好似在经受什么非人的折磨。
  “糟了,他要跑了——”司命神色苍白惨淡,人在厉鬼面前是何等无力啊,“即使是牺牲了同伴,也无法留住厉鬼哪怕一时半刻吗?”
  再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封印就能初步完成,可是……
  “铮铮——”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剑光自天外而来,呼啸一声,穿透了那从瞳孔扩散的赵轲身上抽身一半的黑衣厉鬼面孔。
  正中眉心。
  “东君大人——”司主惊呼一声,在他看见东华剑的那一刻,就如同看见云破月来。
  连天光都似乎在此刻明亮了。
  第82章 四鬼拍门(11)
  有些人的存在, 就是天生的光。
  正如旭日东升,烈日骄阳,他连锋芒都不再掩藏。悬而未落的剑从高阁被摘下, 一柄传奇回到他的掌。
  一切也将走向终章。
  就在这骤至的璀璨剑光里,书生青衫缓带, 长剑斜指着地面,正分花拂柳, 从黑暗中走来。
  鬼影在他背后绰然摇曳, 百态千秋, 好似都蕴在破空的华光里,皆是撑不过一招之数, 纷纷散为灰烬。
  他明明悬剑不问世事,剑出鞘时,却未曾磨灭分毫心气。
  好似这二百余年藏锋匣中, 他守在东帝山隐居, 看似疯癫欲狂,实则一直在道侣碑前沉着地磨剑。
  他将那些或许粗疏、或是孤直的锋芒磨到圆融,将满腔的愤怒与爱恨都磨至最痴狂。
  再以癫色为伪装, 行事放诞无忌,教人觉得“东君疯了”。
  实则是在等待这平衡打破的时刻。
  直到,衣绛雪回来的那一刻。
  天元一子落下,胜负一手,乾坤砥定。
  昔年的布局者再回到棋盘中,以身入局。他这个执剑守棋局的人,责任已经尽到,终于可以剑出鞘了。
  “应当说,许久未见了。”
  书生的神情再无往日温柔和善, 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相似之处。他也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和善书生。
  他声音平淡:“顾将军。”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从凡胎中睁开璀璨的双眼。
  人族节节败退的格局下,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制住五大厉鬼,甚至弥补天道缺损的“规则”,成为大厦将倾前唯一高悬的“太阳”。
  走一程,行一路,就发一程的光。
  东君的慈悲救世不假,隐忍筹谋不假,疯癫欲狂亦不假。
  不是仙人合该是什么样,东君就该是什么样;而是仙人是什么样,由他来定义。
  谁说救世主不能是疯子?
  他裴怀钧不就是?
  就在影将军的眉心被东华剑芒钉住时,半个黑影本体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未能完全分离。
  一具肉身两个头,前倾的头颅是赵轲,已经萎靡垂下,瞳孔微微扩散,露出苍白僵硬的死相。
  后仰的那个头,眉心刺着一道剑芒,露出痛苦狰狞的神情。
  脸孔上纵横的伤疤看似可怖,却也不难看出昔日剑眉星目的轮廓。
  他曾是一位英挺的将军,只可惜……
  “愚忠无报,终得罪果。”
  东君毫不犹豫地并起双指,捏成剑诀,将剑光往厉鬼眉心一送,径直穿透黑影的头颅。
  一抹金光从眉心延展,迅速遍布鬼影全身,伴随着痛苦的哀嚎声,形成一个纵横连成金色网络的封印仙法。
  或许厉鬼总有生前的故事。可衣楼主还会去帮一些鬼伸冤。裴怀钧却懒得话疗,更不欲抒发些无谓的怜悯。
  封印厉鬼就得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他的剑太快,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听厉鬼的告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裴怀钧不能让他有逃脱的可能,哪怕他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看上去没了威胁。
  东君出手利落,很快封印被补全,危机暂时解除。
  “东君大人,轲弟,他还有救吗?”司天急忙问道。
  不必去试气息了,赵轲的气息已经断绝,瞳孔都开始外扩,裴怀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生死。
  “他已殉身,魂魄离体了。”裴怀钧微微阖眸,似乎终于有空表现些许悲色。
  在司鬼赵轲决定把肚腹剖开,将镇鬼的惊堂木塞进去,用身体为囚牢关押厉鬼时,他或许就没打算活了。
  他的死有其价值。惊堂木镇鬼,影将军的本体没能第一时间脱离赵轲身体,裴怀钧才能一剑把厉鬼在封印半途中钉住。
  这样的牺牲,对于幽冥司众来说是不需要犹豫的。
  与鬼为敌,阴阳行走。阴司衙门又怎会是一件好干的差事。这些年来,多少任司主、副司与判官死在任上。
  身负修为者寿命远比常人更长,但在幽冥司履职,能够活过三十年已经是高寿;这二百余年来,成功活到入土的几乎不存在。
  正是以血、以泪、以命去换得的尊重与权威,才让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得以凌驾俗世王朝,甚至是各大修真门派。
  危急存亡之秋,救世者不仅是仙人,更是千千万万的同胞。
  “司鬼殉于任上,可敬。”
  眉心中剑的厉鬼还维持着那惊怖的神情、挣扎的姿态,却纹丝不动,像一尊布满疤痕的诡异雕塑。
  裴怀钧甚至能看见他黑色鬼气逸散时,暴露在斗篷外的手臂处呈现无数伤痕,那是被分成碎片又拼合成的鬼体。
  司主三人默然地面对着司鬼殉职的尸身,躬身敬拜,似乎在执行幽冥司特别的送别之礼:“敬我同胞,敬我挚友……”
  “与子同袍!”
  方才千钧一发时,他们差点没封住影将军,倘若真的白费战友的牺牲,就是刎颈也难辞其咎。
  可他们不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死。
  他们这些做这行的人,天生是要挡在百姓之前的。要死,他们也要多带几只鬼下幽冥,也要及时自毁肉身,免得被厉鬼所控。
  “方才,差一点就……”司主叹息。
  所幸东君及时赶到,封住一只厉鬼的本体,岂不是稳……
  就在这时,半跪在封印阵法里的赵轲尸身忽然一颤。
  冷不伶仃,一道傀儡丝从黑暗显现,像是锋利无匹的回旋刃,转瞬将他拦腰斩断。
  从赵轲尸身腰部喷溅的鲜血,竟淋了躲闪不及的幽冥司三人一头一脸。
  同僚的鲜血濡满脸庞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有些迟钝。
  直到那温热赤血淋上眉目,司主下意识地抬手拭去鲜血,瞳孔微颤,眼前骤然变成无穷血色。
  他顿时目眦欲裂,“轲弟——”
  “这是傀儡师的成名之技,‘牵丝’!”
  裴怀钧振袖再出剑,刹那间刺向被封印的黑影处,“不妙!”
  他曾经在冥楼来去时,当然见过衣绛雪麾下的蓝衣少年。这只鬼性情阴晴不定,孤僻喜静,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是摆弄他那几个精致的傀儡,就是在沉默寡言地干活。
  衣绛雪偶尔去找他玩翻花绳,傀儡师就把丝线绕在指尖,无语地翻出一座塔楼的图样。
  “这是冥楼、这是花鼓、这是过门……”傀儡师的手指灵巧,教给衣楼主,却看见红衣青年迷茫的眼睛。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傀儡师半天憋出一句话:“学会了吗?”
  他会无数翻花绳的图样。但是最会的,就是这种……
  杀人的牵丝阵。
  在辨认出“牵丝”时,裴怀钧当即起手,却到底是迟滞了一秒,没能挡住那看似纤细,却宛如回旋利刃的傀儡线。
  傀儡丝成功将封印厉鬼的容器——司鬼的肉身切开。
  连着被斩断的,还有被封在赵轲体内,未能成功脱出的厉鬼本体。
  厉鬼之间的内讧吗?
  东君以东华剑贯穿厉鬼脑颅,本身就是最强的封印。按理说,受此一击,应该没有鬼能再动弹了。
  “影将军 ”顾影,却不一样!
  在肉身被分成两截的瞬间——
  “影将军”的上半身,因为被剑芒封印,就随着司鬼的半截躯体一同倒在地上,好似沉睡,连鬼气都偃旗息鼓。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