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衣绛雪憎恨,却无法厌恶这抹残忍的温柔;他会杀他, 却无法不爱他的道侣。
这矛盾吗。一点也不。
不必借助光,他本就是太阳。
至今为止,衣绛雪依旧会为此目眩神迷。
“杀了、杀了你……”衣绛雪恍如失神,连空洞的瞳孔都收紧,似乎被复仇的机制催动,化为索命寻仇的厉鬼。他声音嘶哑:“杀了你,我就会得到解脱——!”
指骨曲起,青筋突张,悬于书生脖颈的手伸出尖锐的指甲好似随时都能刺穿他的喉头, 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甚至用力至痉挛。就好像被逼迫到失控边缘的厉鬼,迄今为止仍在与本能对抗一般。
“别手软。”裴怀钧不畏不惧,笑着咳出一口淤血,反而握着他的手腕,将衣绛雪拉的更靠近了些,循循善诱:“刺穿这里,杀了我,吃掉我,让我与你融为一体……”
衣绛雪的状态很异常,宛如被本能操纵了意识。或许他从一开始走出须弥山时,就掉进了某人从二百年前就开始编织的罗网里。
“……杀了……他!”厉鬼神志混乱,神情却恍惚着。
“这样都会得到解脱。”东君却温柔地说,“无论是你,还是我。”
“……他疯了吗?”傀儡师简直无法理解东君的脑回路。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单手扯过丝线,竭力躲避从镜中穿透回旋的剑锋,“难道楼主真的打算杀他不成?”
同样被东君起手封住镜阵的杀招,不得暂时不退避的师无殃也神色不愉,“东君早就疯了。”
东君的疯癫,不仅仅是世人,连早就失去人性的厉鬼都公认。
举世皆知的是,他神经质的源头是失去道侣,为爱疯魔。
和疯子作对是一件不上算的事情,恋爱脑疯子尤甚。如果此人还地位超然、力量独绝于世,更是惹不起。
这些年来,新的平衡勉强形成,但仙人真的发疯要和他们爆了,他们几只厉鬼可不敢保证都能留全尸,只好避一避锋芒。
“衣楼主实在优柔寡断。”悬停于梦域中央的师无殃扶过单片眼镜,衣袍飞扬时,激起梦蝶无数。
“无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东君不能留。”师无殃想道:“虽不清楚东君的计划,但与他反着来就对了。
师无殃双眸幽邃,扫视过被封于剑中微微震颤的“鬼剑尊”,又看向被分成两半钉死的“影将军”。二者皆暂时退场。
虽然他们被东君封印,已经削弱太多,不复刚才四鬼拍门时的昂扬全盛。
但对厉鬼而言,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死”。
何况,这两只厉鬼萎靡的状态,反而有助于他用梦蝶操纵。
师无殃虽然还装出斯文和善的模样,心里却已经有些厌烦面和心不和、各有算盘的四鬼联盟了。
师无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罢,既然衣楼主下不了手,那就让我送仙人一程。”
梦域里都是京师里沉睡不醒的凡人,意识都被鬼梦扯进了这个空间。如果在这里死了,外界的身体就会失去属于人的意识,成为彻头彻尾的鬼怪。
东君这具身体与凡人无二,被他连带肉身都换进了梦域里。
若是仙人在此处死去,结果会如何呢?
他的不灭金身,真的能保他无恙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厉鬼的时间够长,容错够高。为了实现他的“庄周梦”计划,他不介意枯等几百年,自然也不介意多试上几次。
一只血红色的梦蝶悬停在他的指尖,随即消失在梦域中。这样的血蝶隐没在狂潮般的黑色梦蝶里,细微不可见。
同时,师无殃看见藏在黑暗里,微微曲弓身体,正在牵起食指那根“牵丝”的傀儡师。
少年的眼瞳里满是淬血的弧光,杀意将面庞照的极亮,“去死。”
师无殃轻轻舔舐过上颚,眼瞳泛起兴奋的异光,“唯有死亡,才能将这最终一幕推向高潮!”
*
东华剑的光芒环绕,映出主人惨淡如金纸的脸庞。
裴怀钧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正在向厉鬼祈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死亡。
他含着笑,却道:“杀了我。”
衣绛雪或许隐隐察觉到,他这一路的旅程,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
这样的违和感,并不止来自陪伴他身边的书生,而是草蛇灰线,深埋在记忆最深处。
衣绛雪不喜欢被摆弄的感觉,却知道有些事情还是看破不说破最好:“等到完成了洞房花烛的承诺,再去考虑下一步吧。”
爱令鬼盲目,猫猫鬼愿意傻傻地让人骗。
只要人还会温柔地抱着他,为他梳毛和喂食,说些好听的情话,他不介意人有些小秘密。
不急的,鬼会有很长的时间。
虽然被骗让鬼不开心,但是人倘若不是人,就能陪他更久了。
如果是这样,鬼轻轻地咬人一口,就会很和善地原谅人啦!
只要这样……
他就会原谅裴、原谅……复仇……
……不可以!
虚无的双眸聚焦起来的那一刻,衣绛雪眼底的暗红淤血散去,金红色的澄澈辉光再度漾起涟漪,是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厉鬼鲜红如花瓣的唇微动,双瞳的光芒缓慢汇聚,幽幽道:“不、我拒绝——”
近在咫尺的鬼爪兀自悬停在空中。即使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将脆弱的人杀死。
但他没有。至少,这一刻的他将杀意克制住了。
能够对抗本能的厉鬼,拥有生前人性的厉鬼……
自主的判断,独立的意识,慈悲与怜悯,保护与爱……
还有,近乎永远的生命。
这样的衣绛雪,或许已经走在了鬼之一途的终极道路上。
“为什么?”本该陷入复仇的红衣厉鬼,在这一刻却没有给予仙人血色的伤痕,却是将花瓣似的唇印在他的眉心,有些伤心地问道:“为什么呢,怀钧?”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为什么想要求死……
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过的不好吗?
裴怀钧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他笑了,似乎明白了道侣的意思,发出一声喟叹:“没有为什么。”
“……我有些累了。”
仙人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抚摸厉鬼苍白的脸庞,本想擦去他脸颊的一滴血,却在他的脸庞染上殷红,“抱歉了。”
就在这一刻,剑光开始从东南角,溃散了。
溃散?若东君还能如常防御,这防线为何会溃散——
剑光已经颓靡,遍布四周的是傀儡线——原来是傀儡师动手了。
傀儡师五指轻动,还用牙关咬住一根线,勒住剑光,以丝控剑,甚至操纵东君的剑反噬而来。
鬼鞭立刻绞杀傀儡丝,竟然硬生生将傀儡师的脸上抽出数道血淋漓的腐蚀伤痕。
衣绛雪再侧头时,眼眸空洞,“去死——”
可是就当血红的蝶从书生的胸膛穿出时,梦域仿佛也陷入黄昏。
“……小衣,闭上眼,我会暂时睡上一觉……”
说罢,裴怀钧身上那道被金光穿透脊背的伤口皮肉翻卷着,蠕动着,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其中。
不多时,一只血色蝴蝶探出触角,似乎已经吸饱了他心脏的血液,翅膀化作暗红,正振翅,从他的胸腔深处飞出。
“这是血蝶!”衣绛雪忽然意识到什么,紧咬着牙关,直接捏碎了它。
紧接着,他托住了道侣肩膀,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异常的冰凉,瞳孔细细发抖,失声:“裴怀钧——”
这只蝴蝶的存在实在是太隐蔽了。
或许它根本没有突破东华剑的防御。在鬼师的梦域里,梦蝶以贯穿仙人胸膛的金光为路,会到达任意的地方,哪怕是人的身体里。
如果正面无法突破东华剑铜墙铁壁的防御,那么面对肉身重伤的东君,以伤口为媒介就是最好的选择。
淋漓血色从裴怀钧的胸口蔓延,将这身简朴的青袍也一度染成了喜服的赤红,正如他们拜天地时。
可惜,最后一拜礼未成,终留下遗憾。
衣绛雪好不容易勒住的复仇之弦,本就脆弱无比。
看见血蝶振翅的那一刻,连天地都颠倒了。
他分不清了,梦与真实,白天与黑夜。
红线、红线、红线在哪里呢……
衣绛雪看向无名指处的那条线,忽然发现,那续住的一头,又一次断了。
他亲眼目睹了红线消失的场景,正如海底捞月,怎么样都是倒影。
紧接着,玉山在他面前倾倒。
衣绛雪仓促去捉住他,却只握住一缕断发。
那消逝的红线,似乎也带走了他残余的生命。可为什么书生倒下时,神情还是安详的呢?
衣绛雪哑着声,似乎想要唤道侣的名字,却转瞬陷入他化作的漫天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