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威胁?”
  “因为我慈悲、正直或者是仁善吗?”
  衣绛雪古怪地歪过头,眼眸重莲旋转。
  无喜无悲无慈无念,静观尘寰,好似真佛。
  “错了。”
  红衣厉鬼轻轻舐过艳红的嘴唇,好似尝到了世上最甘美的血肉,“我吃掉的,不止是他们三个……”
  “还有,仙人啊。”
  顺着裴怀钧消逝的灵流,一道灌入衣绛雪鬼体的,还有他最后的馈赠。
  “有人曾经教我……”
  在梦茧之前,衣绛雪抬起手,指尖凝出东君的剑光。
  正如他的背后,亦有一道挥之不去的萧疏身影,骨节分明的手从下方,微微托住道侣的手腕,好似在教他握剑。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那道声音清冽:“剑,用来杀戮,亦用来救世。全看执剑者怎么选。”
  衣绛雪并不用剑,但是有人用剑。他教他用剑。
  梦域完全被血色映红,佛音普渡时,那道拨转六道的身影,正让人忘却他是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被遗留在他身上的瞬息剑光,正如东华乍破,穿透曦光而来。
  一时间,鬼师竟然失去了梦域的主导权。
  寒鸦惊起,连同被摧枯拉朽般撕碎的,还有看似铜墙铁壁的梦茧。
  “等我吃了你,梦域自然就归我了。”衣绛雪歪了歪头,吐出温柔又残忍的气息,道:“杀你,还需要权衡利弊吗?”
  梦域被穿透时,两只厉鬼围绕强夺梦域主导权展开斗争。
  在衣绛雪化为剑光的鬼手穿透梦茧,一把抓住茧中的残骨时,师无殃的血肉还没有完全长出,胸膛出翻出蝴蝶似的伤痕。
  他或许还想说什么,却被衣绛雪用道侣遗留的剑气,彻底扒开了胸膛。
  “你原来没有心啊。”衣绛雪掰断一根胸骨,垂眸看着像是大型扑棱蛾子的鬼师,冷冰冰道:“我还以为,能看见你发黑的脏腑呢。”
  鬼师的残骨上刻着复杂神秘的纹路,那些痕迹,衣绛雪在天外的遗迹里看过。
  很明显了,鬼师的背后是“天外”的力量。
  也难怪他一心先干掉裴怀钧,东君补天裂,他多招人恨啊。
  ……那家伙本是天之骄子,遇上自己后,总没好事。
  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此做一个逍遥江湖的散仙呢,也好过这般惨淡离去。
  衣绛雪掏出了师无殃的脏腑,眼底藏着的,却是裴怀钧被血蝶噬空胸膛的凄惨模样。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衣绛雪把鬼师的骨头寸寸拆成碎片时,他又一次流出了血泪。
  死亡,离别,痛楚……
  清风吻过他的脸颊,衣绛雪茫然地擦拭脸庞,看着混沌的鬼气顺着蔓延的鬼藤流入身体,忽然间又遏制不住地想他了。
  “怀钧,我真恨你啊。”
  第88章 血色婚礼
  未能孵化的蝶从茧中坠落时, 梦域的天边泛起微波。
  火星翻飞,衣绛雪拎着丝线包裹着的一具残骨,拖曳在宫城道边。
  鬼师的头骨上长满蝴蝶状的花, 刻着繁复的纹样,伶仃缀在脊骨上, 摇摇欲坠。
  一枚破碎的单片镜挂在鼻骨上,遮挡住颅上空洞的眼窝。
  祭袍里挟着白骨, 未能长全的厉鬼血肉流了一地, 在青石板上拖出湿漉腐败的血痕。
  暗夜里, 风铃摇动,叮叮当。
  “鬼王诞生, 幽冥禁行。”
  漆夜的火绵延在衣绛雪行过的足边,亦似金色重莲。
  “万鬼瞻拜,跪——”
  梦域渐次被取代, 宫城道边透明的鬼魂皆俯首, 跪新王。
  他们都成为他的养料,从厉鬼残杀的盛宴里活下来的衣绛雪,也将是此界唯一的鬼王。
  衣绛雪赤袍跣足, 长发披散,臂弯上却搭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他紧紧攥住,腥涩的血浸透指缝,萧瑟的风吹拂他的衣摆。
  “归位吧。”衣绛雪或许已经麻木,以指尖蘸取青袍上的仙人之血,慨然朝向天空。
  繁复文字化作实体,飞向天空。
  梦域如鸡卵破碎,镜子呈现裂痕,暴露出真实的世界。
  鬼师化茧后, 利用捕获的魂魄恢复血肉。
  有些人今夜之后恐怕永远醒不过来,只能成为行尸走肉了。
  所幸,衣绛雪最终也没有听从鬼师的花言巧语,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功夺走梦域后,余下的魂魄被他释放。
  “与鬼作交易,是最愚蠢的事情。”衣绛雪目送魂魄迢迢一程,淡声道:“反复无常者,我不相信。”
  踏过真与假的缝隙,衣绛雪从梦域走回京师。
  极目满城,鬼怪复苏,风雨飘摇。
  有死在梦域里的人化作鬼怪,忘却前尘往事,凭借本能四处游荡吃人,惶惶然不知归处。
  亦有无数人飞蛾扑火。
  幽冥司判官、各地驰援的修者,还有诸多义士,皆化作天边飞驰的落星,前赴后继地扑向燃烧的城池。
  哪怕天是极夜,也要燃烧自己,走一程的路,发一寸的光。
  “人与鬼不一样。”衣绛雪凝眸,轻声道。
  人之坚守,人之顽强,这或许是人与鬼最终的差别吧。
  “是做人还是做鬼,谁也不能代替他们选择。”
  衣绛雪低垂眉眼,看了一眼白骨上开满了繁花的鬼师尸骸。
  无法作答。回应他的,唯有腐肉上绽放摇曳的花。
  这只野心勃勃的厉鬼,最终也被衣绛雪吞噬,化为了六道的最后一簇火。
  混沌。
  这是不存于世的,属于天外的颜色。
  “……这不是终结。”衣绛雪低声道。
  即使鬼师死去,只要天裂不弥合,一切都不会结束。
  “月亮”,就是注视灵均界的瞳孔。
  天外的窥视始终都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改变。除非他们能穿越幽冥,在最终极处找回新的平衡。
  不过,这些发生的或者未发生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化作飘逸一片云,悠悠荡荡,穿过主干道。
  他正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幽冥司。
  黄纸漫天飘落,火舌缭乱深处。
  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学子,身体木僵地立于京师榜下。
  因为死前固定为仰头的姿态,成了鬼之后,也余下徘徊的寥落剪影,也都执着地望着登天的榜。
  万世碌碌,不过是掌中一捧土。
  衣绛雪将其尽收眼底,继续走过亭台楼阁,市井酒肆。
  倒毙道中的,有达官贵人,亦有升斗小民。
  他们失去了脸和影子,在火焰中燃烧。无论是绮罗还是粗布裹身,最终都是一具骸骨。
  贫与富,贵与贱,在终末之时并无不同。
  这里不是他停留的地方,衣绛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还在往前走。
  他来到早已倒塌的城墙边,幽冥司的判官组成了悲壮的战斗阵列。
  他们怒目圆睁,手执武器,保持着随时冲杀的姿态,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
  城破之时,厉鬼闯入,他们就这样昂然站着,然后死去。
  衣绛雪拖着始作俑者的尸骸,一步一步,从这座壮丽战阵中间路过。
  “京师守住了。”衣绛雪拢紧那件残缺的青袍,将曝尸的鬼师拖过战阵,声音清澈安静,“他们都死了。”
  在这一刻,死去之人灰白的瞳孔里,似乎短暂地聚起了希冀的光,视线斜斜望来。
  ——钟鼓长鸣。
  是啊,他们都死了。
  无论是鬼,还是仙人。
  路很长,衣绛雪走在血色的城池中,活下来的人在打扫战场、营救幸存者。
  驰援者前赴后继,一切都有条不紊。
  世事几多艰难。而人是那样的顽强。
  这条道路的最终,衣绛雪回到了他和裴怀钧成亲的喜堂。
  喜堂如旧,红烛渐冷,缀着红绸。
  仅是一夜的功夫,宾客四散,就连伴侣都只剩下一件染血的青衫。
  唯有喜堂还保持着离去时的原样,清冷寥落。
  衣绛雪似乎想起裴怀钧吹灭残烛的模样,脸上微露一抹笑意,却又难过地收敛起来。
  他或许已经不知该爱还是恨。
  红烛还剩下半截,衣绛雪拿起烛台,鼓着脸颊,轻轻吹过凝固的烛泪。
  也将一缕金色的鬼火吹到灯芯上。
  红烛重新亮起来。
  “还缺一座烛台。”衣绛雪将鬼师的骸骨吊起,随手摆成一座鬼烛台,微笑着在厉鬼的天灵盖上点天灯。
  红烛透过厉鬼的眼眶,晕出两道金色的火光。
  他的颅骨果然是一座优秀的烛台。
  “这样就亮起来了。”
  供桌上还缺贡品,衣绛雪恰好有些战利品。
  他将傀儡师掀开天灵盖时露出的脑花灯、鬼仙尊淌着血的断剑,还有影将军有一张扭曲面容的头摆在供桌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