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裴怀钧在暗示,他们之间上演的,无非是博得盛名的虚伪仙人和被牺牲为代价的厉鬼,这般老套陈旧的戏码。
  “……以正义之名。”
  裴怀钧淡笑着,轻叩他的腕,叹息:“或许,是这么虚伪无聊的故事呢?”
  衣绛雪注视着仙人在鬼火映衬下毫无光亮的双眼,宛如古井,没有丝毫波动:“又在说谎。”
  裴怀钧扫过他蹙起的眉,温柔无异地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衣不信,那也就罢了。”
  “我再编一个吧。”他用哄孩子的口吻。
  “裴仙人,你一句真话也没有。”衣绛雪捧着他的心,皱了皱鼻子。
  前两个问题都没有攻破他的心防,让他的心脏开口说话。
  仙人看穿了他的鬼术,徐徐开口,用那张沾了蜜糖的唇说谎。
  像是演练了无数遍,他说出的谎言无法让心声波动,连一丝罅隙都没有。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出最恶劣的谎言,贬低着自己的目的,以此招来最残忍的复仇。
  连心脏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仙人不死不灭,裴怀钧似乎也不怕被折磨,反倒将其视为归宿……
  或是,赎罪。
  被道侣明牌欺骗,猫猫鬼有些委屈的想掉眼泪了。
  鬼术也是有限制的。接下来,衣绛雪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了。
  好似灵光乍现,他捕捉到那飞逝的游丝。
  裴怀钧方才说了什么?
  “说不定,我是真的怨恨你……”
  “……皆由你所愿……”
  “……”
  藏在话语里的片语,是假意背后牢牢藏起的真心。只要是人,为取信于人,编撰谎言的基础都是实打实的真相。
  唯有真假掺半,才最真。
  衣绛雪的吻落在心脏上,鬼的吻冰冷,轻如无物。
  鲜红跳动的肉块搏动却格外有力起来。
  红衣鬼王最终问道:“怀钧,你恨我吗?”
  比起骤然卡壳,半晌不知道如何答的仙人,那颗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要挣扎着脱出他的掌控。
  它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格外清晰。
  裴怀钧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嘴,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恨你。”
  “……我爱着你。”与他相同的声音响起,却是来源于心脏。
  裴怀钧愣了片刻,随即阴下神情,狼狈地斥心脏一句:“闭嘴。”
  “心脏没嘴,怀钧,你和自己较什么劲?”衣绛雪缓缓地歪头,最聪慧的鬼,却洞悉最深邃的人性。
  他看向颇有些失态的道侣:“但是你乱了,怀钧。”
  裴怀钧合起眼眸,随后复又睁开,又换上一副春风般的笑容,温柔地说:“吾爱,我当然爱你。”
  心脏却继续出卖他:“……我憎恨你。”
  衣绛雪抱着心脏,往另一个方向偏头,看见裴怀钧陡然僵住的神情:“咦?”
  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
  那就说明,这两个答案,都是真的。
  衣绛雪看着脸色变化的裴怀钧,缓缓地说道:“……人,比起附和,更喜欢反驳。”
  他不需要去询问爱和恨究竟哪个是真相。
  口与心的对立,正是身体与灵魂的反目。
  有人能在如痴如狂地爱着他时,又这样发自肺腑地恨着他吗?
  当然能。
  这从心脏中陡然迸发的恨意,让捧着心的他也一时间无话。
  猫猫鬼将人的头颈抱在怀里,吻过人的鬓发,红衣逶迤垂地,长发泼墨似披散在肩,细密的眼睫略微垂下。
  衣绛雪有些难过地问道:“怀钧,你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吗?”
  裴怀钧将手腕搁在眼帘上,遮住神情:“……”
  他一时间没想好,到底是答“是”还是“否”。
  如果厉鬼恨到恨不得杀他后快,裴怀钧多半会笑着答“是”;
  可是猫猫鬼摆出了这样难过的要掉眼泪的表情,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还没等聪明的仙人想出如何收拾残局,却听背后的沉重门扉之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撞击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衣绛雪将脑袋转过一周,望去,却见那石门上的封印陡然发出剧烈的太阳光辉,锁链齐齐鸣响,连仙人身上锁着的那条都在震颤,似乎正在汲取仙力,将天外的影响牢牢关在门扉背后。
  衣绛雪的本能更快,他不做犹豫,直接将心脏塞回他的胸膛,再攥住他的手腕,支持住他的身体。
  裴怀钧脸色微微恢复些许,猛然抓住锁链,用仙力一拽。
  石门被撞开一线,铁链响动,裴怀钧试图将其关闭。
  “不是你们乘虚而入的时候,回去!”裴怀钧冷冷道。
  仅是这一线,衣绛雪看见门后的无数蠕动的触肢,正在试图穿过最后的屏障,侵入此界。
  此外,还有扒在门上,那一双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如出一辙,全都是诡异的竖瞳。
  “月亮——”
  衣绛雪的眼眸骤然空洞无神,神情也更像是彻头彻尾的鬼王,指骨上长出森森然的利爪。
  “都是月亮——”
  三月凌空时,幽冥最盛。
  衣绛雪从门扉背后看见的,分明都是月亮上的“眼睛”。
  第93章 解救我吧
  或许是两人千年的默契, 剑仙支起身体,右手极快地摸上被一侧的东华剑,挥出一道凌厉的剑意。
  衣绛雪亦并指为爪, 红光连闪,同时以最炽烈的鬼火压制门扉。
  布满月亮眼睛的雪白触肢, 此时又发出惊悚的鸣叫,转瞬缩了回去。
  冲击门扉的潮水来得快, 去得也快。
  像是一场试探:守门者是否仍在。
  门上的亮纹暗了下去。那一瞬的并肩作战, 在反目边缘徘徊的一对道侣面面相觑, 不免尴尬几分。
  “绛雪……”裴怀钧无奈,撩起他的长发揉搓, 又拢住衣绛雪的耳廓,发出柔和的气声,似是呢喃:“还杀我吗?”
  “别问, 我在思考。”衣绛雪甩了甩翘起的鬼藤, 扬起脸颊,神情郑重。
  反正复仇又不急于一时半刻,裴怀钧心脏恢复原来的规律, 失笑:“思考出什么了吗?”
  “想出来了!”衣绛雪像是猫猫蜷起尾巴,趴在了道侣的肩膀上,用脸颊贴着他。
  裴怀钧顺手把他接在怀里,又捋过鬼王起伏的脊骨,被红衣覆着,力量在他的鬼体里涌动,令人着迷的冰冷与寒冽,“是什么?”
  “我饿了。”衣绛雪说罢,认真摸索着人温热颤动的胸膛。
  心脏跳的很快、很有力, 诱人极了,像是藏在胸腔里的香甜小点心。
  人,香香甜甜,怪好吃的。
  紫气的香甜弥漫,食欲让鬼王口舌生津,又很礼貌地控制着咬断他脖子的欲望,矜于鬼王的优雅姿态。
  鬼王会克制食欲,才会保持理性。
  虽然他觉得,就算咬断仙人的喉咙也不会死。他可没那么容易杀。
  “但是,杀掉你只能吃一顿,还没有厨子帮我烹饪,很浪费。”
  衣绛雪喉结滚动时,又想把脑袋探进他的胸腔里,轻轻咬一口,又忍住了。最后只是恋恋不舍地舔了舔他的皮肉表面,留下一个牙印。
  “吃掉你……以后就没有好吃的了。”他认真地想:“好不划算,能不能每顿只吃一点。”
  “唔……”被厉鬼舔舐的酥.麻感,让剑修唇畔溢出叹息。
  剑修身形清癯,素裹青衫,怪好看的。被厉鬼用鬼藤缠了三圈,打了个蝴蝶结。他常年紧绷的腰也不免塌下来。
  “……怀钧是最美味的,但我会克制,不会轻易杀掉你。”
  衣绛雪咬过他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像是粽子的绳,身上凌乱的青衫就成了粽子叶。
  厉鬼的明眸灿烂,“毕竟你不能自己炖自己。”
  裴怀钧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我可以调味好一锅汤,铁锅炖自己,小衣加鬼火就行。不过仙身不太怕火,恐怕熟不了……”
  别说是凡火了,衣绛雪就算用鬼火也烧不死他。
  想杀他颇有难度,至少裴怀钧自己没找到办法。
  仙人之躯就是这样离谱。
  裴怀钧温柔地建议:“要不然把脑袋摘下来,再剖出内脏,看看能不能活?”
  衣绛雪摇头:“不行,你会疼的呀。”
  裴怀钧淡淡笑着,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很无所谓:“我若是生不如死,难道不是成功的复仇吗?”
  衣绛雪捂住耳朵,竖起头顶摇晃的小花,哼道:“不听。”
  复仇还关心仇人会不会疼,他真是一只三好鬼王。
  即使拥有过去的记忆,衣绛雪真正作为厉鬼诞生的时间,也不过半年。
  天真纯粹的猫猫鬼和心狠手黑的冥楼楼主,看似是对立的两面,此时竟然在他身上极其微妙地契合起来。
  思维方式并行,甚至达到了无缝切换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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