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东君面前,熄灭的灯盏里,陡然窜出一簇幽绿的鬼火。
  再瞬息明灭。
  鬼火闪烁,不过三息间,鬼王的身形就违背常理地向前靠近。
  等到裴怀钧再斟酒时,衣绛雪已近在咫尺。
  一道强韧的红线,浸透腥味,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裴怀钧手中杯盏滑落,脖颈处,出现了明显的绞索痕迹。
  衣绛雪面无表情,将红线勒紧,唇畔擦过他的耳垂,吐息却是如雪冰冷,“怀钧,我果然还是想杀你。”
  “把你杀死,带着你的头,再去完成你的遗愿,简直是两全其美……”
  骨头在痒,魂魄在痛,唯有当绞索勒住仙人的时候,那股复仇的快意又愉悦地爬满了衣绛雪的鬼体。
  他有点想试试,裴怀钧到底会不会死。
  如果再用力一些,会不会把他的头整个割下来?
  很快,裴怀钧脖颈发出折断的声音,唇色发白,血管从充血到泛青,只发出一声闷哼。
  杯盏从他的指尖滑落,跌碎在地上。
  衣绛雪明显怔了一下,双手松开,眼睛黑洞洞的。
  裴怀钧的躯干还保持着端坐的模样,天工精雕细琢。
  仙人头却掉在了他的怀里。
  头颈交接处断面整齐,骨茬平整,甚至没有丝毫流血的痕迹。倘若用红线把他的头缝回去,一定与原本一模一样。
  衣绛雪抱住他的头颅,轻轻擦拭他泛青的面色,可是却不见半分僵硬,反而肌肤十分柔软。
  他的骨相俊美至极,衣绛雪抚摸片刻,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笑着举起来转了一圈:“我睡不着,怀钧,陪我睡觉吧。”
  头颅双眸轻阖,神情恬静,呼吸如常。
  半夜睡不着。鬼王将仙人的躯干摆在床边,怀里抱着他漂亮的脑袋,重新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里。
  衣绛雪蹬蹬被子,“热。”
  无头的尸身帮他掖了掖被角。
  衣绛雪又蹬,露出染血的衣摆。
  仙人尸身打来一盆水,沾着香灰,拧干带水的白色绸布,温柔地帮他擦去小腿染着的鲜血。
  衣绛雪把他的头从被窝里掏出来,抽掉木簪,漆黑长发散在玉枕上,挨着睡,“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半夜是鬼王最凶的时候。
  有爱人相伴枕边,他终于平静了一点。
  衣绛雪抱着他的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患得患失地问道:“怀钧,你不会离开我吧?”
  然后他又缩缩肩膀,“奇怪,为什么被窝还是越来越冷?”
  仙人头睁开眼睛,瞥他,含笑道:“……小衣,把我的身体也抱上床。”
  “如果觉得冷,就抱着我睡。”他温柔道:“这样就不冷了。”
  衣绛雪觉得有道理。
  他把仙人的身体也抱上床,盖在被子里。果不其然,柔软且透着暖意的躯体,就这样抱住了无头尸身。
  衣绛雪幸福地拱了拱,在被子里探出脑袋,头并头地挨着他睡:“果然不冷了。”
  “我想起来了。怀钧,以前在我死后,你偶尔也这么抱着我睡。”
  衣绛雪很澄澈地问道,“我一般多久会烂掉啊?”
  “没数。”裴怀钧的脑袋被鬼王当做暖手宝抱着,也颇有些活仙微死的淡定感,“在尸身上抹上优昙婆罗香,能坚持好一阵子。”
  他温柔笑道:“不过鬼子之命那么凶煞,就算魂魄不在,你也偶尔会尸变,那时候就只能烧了。”
  他的爱人亦是刽子手。
  在他寿命将终时,为了避免煞气化鬼,多半都是由剑仙操刀,手起剑落,送他去轮回。
  他砍过他的头,剖过他的肺腑,杀人时毫无痛苦,是最快最温柔的剑。
  也有时候,他亲自拈过线,将爱人如玩偶破碎的尸身缝起来,针脚细密,还他全尸,才将他装在棺材里。
  衣绛雪已经相当习惯,翻了个身,“有时候头七,你还没把我塞进棺材呢。我都死掉了,你还不把我烧掉,难道不觉得阴森森的,怪可怕吗?”
  无头仙抬手,顺着他的长发往下捋了捋,多么亲昵。
  “……我习惯了。”
  习惯。多么可怕又令人安心的一个词。
  当他的道侣习惯为他收尸……
  生与死,对他们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死亡是最扭曲恐怖的东西,它毫无美感。
  相爱之人会本能地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可是,死亡永远是美好不起来的。
  正如现在,衣绛雪幸福地缩在道侣的怀里,和他的头说着亲密的小话。
  裴怀钧的脖颈有着明显的勒痕,是他做的。
  可那又怎样呢?
  越是心念着复仇,他越是爱他,雪白的双臂绞缠住他的四肢和骨节,像是一株扭曲的植物,几乎要将他绞杀在床榻上。
  若是凡人,恐怕此时已经筋骨寸断了。
  而无头仙人却还是反手拥住鬼王,宽和而包容,就好像是在和鬼王玩些睡前的小情趣,甚至还伸手拂灭了灯。
  灯熄灭之前,帐子上映出的,却像是以不可能的姿态长在一起的两株植物,彼此靠近,彼此取暖。
  就像曾经,裴怀钧亲手贯穿他的肺腑,剖开他的胸膛。
  为了消鬼子煞气,避免他原地化鬼,裴怀钧甚至还会与他亲手杀死的爱人夜夜共枕,睁眼到天明。
  在蚀骨的异香里,直到头七。
  有时候衣绛雪会回来,有时候不会。
  裴怀钧都会悉心为他收敛尸骨,下葬,杜绝一切祸根。
  他是这样体贴温柔可靠,可以托付后事的道侣。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够强,足以长生。
  生生世世,衣绛雪徘徊在他身侧。
  江流石不转,裴仙人是永远是他可以回去的港湾。
  衣绛雪学着之前和伪装成书生的他一起睡的时候,侧耳伏在他的胸膛上,听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你的心脏跳的好快。”
  裴怀钧答道:“因为和绛雪在一起。”
  “如果我有心脏,应该跳的和你一样快。”衣绛雪像猫咪,在他胸前蹭蹭,又被仙人伸手抚摸下颌。
  仙人的手腕以不可能的姿态弯折,泛起点点青紫的瘢痕。
  衣绛雪条件反射,舔了舔他的手指,为他舐去淤血的痕迹。
  “怀钧,你好难杀。”衣绛雪慢慢地把扭曲成麻花的身体,从他身上撤下来。
  像是温柔的水流,划过他的脖颈、胸膛与腰线,正如一个拥抱。
  仙人断掉的骨头又很快恢复原样,他甚至感受不到痛觉,还从容地将手腕归位。
  他将滑溜溜的鬼捉住,垂眸,在衣绛雪如花瓣的唇上亲了一口。
  “我的确很难杀。”
  衣绛雪把他的头接回去,舌头舔舐断面处,促进他的愈合,有些委屈:“不杀了,好没劲。”
  “一点报仇的快感都没有。”
  “若我是个好杀的对象,绛雪早就成佛了。”
  裴怀钧转头,脖颈处轻易恢复如初,他的仙身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概念”。寻常的杀戮,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无论是取走他的心脏,还是切掉他的头颅,都是如此。
  “你杀不死我。”裴怀钧微笑,“一旦红线发作,你就来杀我一次,鬼性自然就平静了。”
  他赞叹:“何况,绛雪复仇的模样,那样凌冽的恨,简直美极了。”
  衣绛雪:“……”
  他又疯掉啦!
  “……我每一世的骨头,你都埋在哪了?”衣绛雪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又滚到他身边,抱着枕头,亮闪闪地看着他。
  “你给我立的碑底下,我看过了,没有尸骨。”
  “……这么多世,少说有四十多具尸体吧,原本是埋在冥楼的,但是我发现不在了。除了前世埋在须弥山了,剩下的,你藏哪儿去了?”
  裴怀钧刮了下他的鼻子,淡淡笑道:“不告诉你。”
  他又翻了个身,将东华剑藏在枕下,道:“早点睡,明天我们还要上路呢。”
  这是他们在东帝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衣绛雪决定与他同去幽冥,做最后的一搏。
  明日就启程。
  衣绛雪有好多疑问都没问出来。
  还是因为他的道侣爱藏秘密,看着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心机深沉。就算是此时,也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裴怀钧枕着剑,胸膛起伏平静,正如他们同床共枕的很多个日夜。
  可是衣绛雪却知道,他虽然背对着他,但是本能的单手握剑柄。这是仙人在与他的尸身同床时,防止他尸变的措施之一。
  时至今日,仍然未变。
  红衣鬼王睁着眼眸,看着床顶的纹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这样恨我啊。”
  他有些天真地想着:“正好,我也如他恨我那般,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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