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短暂熬过这一阵,他又会感觉到流经五脏六腑的、无与伦比的刺激。
  待到唇分开时,裴怀钧甚至有种错觉,是道侣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拆开他的脏腑,再从肋骨处融入他的身体,再不离分。
  衣绛雪也不是第一次给裴怀钧渡气了,是很熟练的鬼!
  他脸颊绯红,唇畔润泽,从仙人紧紧扣住他的怀里钻出来,上飞飞、下飞飞,迤逦过华丽的红衣。
  他控诉:“又偷亲我!太坏了。”
  “没有偷亲。”裴怀钧擦拭被咬破的唇畔,笑了,“是光明正大。”
  白骨森林都是迷雾,能见度极低。
  衣绛雪试着往上飞,轻盈地飘在骸骨树最上方。
  先前眺望时,都是骨山骨海的,到处都一样,看不到尽头。
  此时,衣绛雪却神情恍惚片刻,隐隐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东南方向。”他平平举起手臂,指示位置。
  裴怀钧相信他的鬼王直觉,即使衣绛雪一直带错路,他也未有半句否定言辞,跟着走就是。
  又走了一阵,周遭果真有了变化。
  若是先前的骸骨树,表面都是白惨惨的模样。
  此时,他们看见的那些风化骨釉,就都是耸立的人骨了,还笼罩一层不祥的血光。
  血光越发森然可怖,甚至出现了血红肉筋从白骨树上垂下,缀着残缺未完全腐败的鬼怪尸骸部位。
  风一吹,那些悬挂的鬼怪就在林中摇晃。身躯碰撞时,发出的不是鬼的悲鸣,竟然是一阵阵的清脆的风铃声。
  “不对,这里是……”裴怀钧紧咬着牙关,伸手笼着摇晃的鬼灯,照向不详的血光处。
  飘在前面指路的衣绛雪,不知何时消失了。
  裴怀钧举着鬼火照去的那一刻,一具悬挂的尸骸陡然从树上落下。
  黑发垂落,面容不清,风中却摇曳着艳红似血的绛衣。
  裴怀钧骇然倒退两步。
  却见四周环绕的白骨树,将他团团围拢住,每一棵树上都悬挂着相似的尸骸,乍一数去,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具。
  有幼童,亦或是少年、青年,死去的年岁不一而足,却都好似新死。
  或负剑伤,或断首,或发覆,却俱是宛然如生。
  而且,都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红衣。
  枉死林,白骨歌。
  幽冥风中,尸骸碰撞,好似也在唱歌。
  第100章 死于非命
  如此惊骇的一幕, 或许任谁都会发疯,去祈求罪恶不要追上自己。
  可是裴仙人被彻底激怒时,反而会笑。
  “这是幻象。”
  裴怀钧眼瞳转动, 擦拭唇边艳红,那是他方才失态之时吐出的淤血, 但他却浑然不觉,“绛雪并未葬在幽冥, 白骨森林中, 时有因罪孽迷失者……这是假的……”
  “假的、假的!”裴怀钧重复几遍。
  明知如此, 却控制不住地看向悬吊的尸骸,视线的每一次触及, 他都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一世的过往。
  垂落委顿的长发,枯瘦的手骨,染血的绛衣。
  有些面容已然腐烂, 有些还能辨认出昔日的轮廓, 有些肢体已残,有些则是遍布万鬼噬咬的痕迹……
  这里一直很安静。唯有风,吹动半白骨化的躯体。
  生生世世, 死于非命。
  陷于这无尽轮回中,这千年来,他又快活过几日?
  裴怀钧走近,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具少年尸骸。
  若他没记错,这一世,他死在十五岁。
  他伸手,似乎想要将这具少年尸骸从白骨树上解下,他很确信这不是衣绛雪真正的尸骸, 而是打算检查这是什么东西。
  可当裴怀钧即将触碰到时,尸骸在他面前诡异地转动脖颈,颈骨发出“格拉”的一声。
  脖颈上的玉牌原本掖在衣襟里,染着血。此时系着玉牌的红线垂坠,玉牌滑落,上面的“裴”字灼痛了他的眼。
  是他当年亲手雕刻,并赠予衣绛雪的玉牌。
  这一世,当裴怀钧破开万鬼窟找到他时,衣绛雪已经被鬼气反噬气绝,死亡时透露垂下,尸首被啃噬的残缺不全,连脖颈都露出白骨。
  唯有这枚玉牌染着血,一直紧握在掌心。
  裴怀钧横抱着少年的尸骸,抱起躯干,头却掉下去。
  剑仙沉默半晌,改抱为背,再用青衫仔细包住他的头颅,藏在襟怀里,浑然不顾他被鲜血染满半身。
  他单手振剑,目视蛰伏洞穴中的鬼怪,明明是卓然高绝的君子,却在这一刻,露出比鬼还要疯癫的神情。
  他轻柔地吐息:“那就,灰飞烟灭吧。”
  即使在后一世,衣绛雪继承了上一世的进度,孤身前往,成功吞并了万鬼窟,也彻底消灭了这一处至阴之地。
  两世,换他更上一层楼,不算亏。
  裴怀钧等在窟外,不知等了多久,好似被风雪染白衣衫。
  在他两肩风雪,都要在风中化尽时,终于等到打着纸伞,踏血归来的红衣少年。
  他被发跣足,满身是血,却顶着一张鬼气森森的绝色脸庞。他身侧有无数收复的鬼,被他放牧。
  衣绛雪在茫茫大雪里行走,踏过的雪上印着血的足迹。
  他比恶鬼更恶鬼。
  “走罢。”衣绛雪走到他身边。
  少年的身形比他矮些,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发育。他踮起脚,高高举起伞,挡住青衫剑仙身上的风雪。
  “好大的雪,怀钧,怎么不避风雪?”他歪歪头,“上一次,没有等你就来万鬼窟冒险,是我错了。”
  “不过事态紧急,我若不进,它们就跑出来了。”
  “反正我变强了,结局还算好。”衣绛雪看向剑仙逆着光,有些难辨喜怒的神色,难得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除了我不小心死了一次,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十五年。”
  “什么?”风雪很大,衣绛雪没听清。
  裴怀钧唇畔颤动,低声道:“……不,无妨,解决就好。”
  衣绛雪看着剑修露在外面的手冰冷泛青,顿时紧绷一瞬,于是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用掌心包裹住他暴起的青筋。
  “别生气,怀钧,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每一世,衣绛雪都在这样对他说:“回家吧。”
  就好像能把死亡与等待抛在身后。
  裴怀钧再度看向尸骸,他们似乎更近了,白骨树的位置也在改变,尸骸甚至也开始轻微抽动,绝不止是风。
  他甚至毫不怀疑,幻象下一刻就会让尸骸睁眼,开口说话。
  “杀人者……”
  “是你杀了我吗杀了我吗杀了我吗——”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白骨森林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亡灵的声音。不复旧日清澈,而是怨恨的、淬着血的、来自深渊的复仇之音。
  “别模仿他说话。”裴怀钧声音沉冷。
  裴怀钧本该清正纯净的仙身,陡然升起极为不详的气息,鬼气冲天。
  滴滴答答,他系着红线的无名指攥紧,泛着淤,粘稠的鲜血从仙人握剑的掌中流下,渗入白骨林中。
  这些尸骸,无疑在昭告着他要面对的罪行。
  无论是否是衣绛雪的请求,但是动手取命之人泰半是他。算过动手之人,这些尸骸中该向他索命的,零零总总得有半数。
  衣绛雪若死,鬼子的血肉就是万鬼的温床。他死在哪里,不仅会引来万鬼噬咬血肉,还极有可能诞生一处极阴之地。若他死在人来人往的城中,此地必然生灵灭绝,成为鬼城。
  前几世,当衣绛雪未得到冥楼时,或许破坏力还没那么大,做些准备尚能压制。
  但到后来,随着衣绛雪统御的鬼怪越来越多,鬼气越来越难压制,他的死造成的危害堪比天灾。
  衣绛雪连死亡都得选择一个隐蔽的荒野,再通知裴怀钧前来善后。
  衣绛雪不敢向其他人暴露轮回规律与死状,只因为不敢赌。能够托付后事之人,定是衣绛雪这辈子最信任的存在。
  裴怀钧的剑足够强悍,又是正道出身的君子,他是最合适的。这些年过去,他执行的很完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每一世裴怀钧都得杀死心爱之人,这样的折磨何其残酷,他如何不发疯?
  言笑晏晏不过是表象。真正的他,早就在那一遍遍凌迟似的挥剑中疯了,梦里梦外,全都是一笔笔的血债。
  即使是衣绛雪死后,还有成鬼迹象,裴怀钧还要再杀、再杀——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绛雪不想变成鬼,不想放弃责任,改换心性成为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的剑,不能停下来。
  滴血,滴血……
  从最初光风霁月的裴小剑仙,一路成长为这个疯癫无常的真仙,裴怀钧走过的这一路,堪称噩梦。
  他的手在杀道侣的过程中,越来越稳。
  连生死的边界,裴怀钧都辨认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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