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尽管此时姜茂林仍未出场,我仍然十分乐意向你介绍他。姜茂林,姜丽丽的父亲,一位野心勃勃的农家子弟,据他所说,他的爷爷,也就是姜丽丽的太爷爷,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曾参与抗日战争,在解放后被共产党收编,并参与了抗美援朝战争,至今姜丽丽家仍然残留许多他的痕迹。尽管家底因为他地主阶级的出身被折腾干净,但在平反后,他还是拥有了一个非常体面的公职,并因为年龄问题,交给姜茂林的叔父接班。姜茂林的叔父也很知道感恩,对家族中其他兄弟姐妹做出承诺,任何一个孩子要读书,他都供到大学。
但姜茂林没有考上大学。
他像许多世人眼中夸赞的“聪明人”一样,一鼓作气,但后劲不足。总是迅速展现他的天赋又迅速泯然于众人,这让他总在人群中处于稍微高一点,又不足以摆脱原本的阶层。就如同他在这个工地上的位置,他是这群工人的领头,负责监督他们上工,以及代替他们去和工头交流请假之类的问题。如果工头需要临时加班之类的消息,也是由他向下传达。作为回报,他得以获得比普通工人高一点的工资,以及在窝棚区里挑选唯一一间水泥房子的机会,他的房中有一个简陋的厨房和卫生间。他也能把林晓莉和姜丽丽姐弟接过来一起生活。
在这之前的许多日子,以及他涉足的许多行业中,他也拥有这样的许多特权。总是普通人稍高的一批,不会泯然众人,但也不足以让姜丽丽和他们的身份有本质的区别。就好像姜丽丽住的虽然不是石棉瓦屋顶,但也仍然无可避免地在玩耍的时候被别人家的石棉瓦屋顶“蜇”过一样。
而姜丽丽的母亲林晓莉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她才格外要跟这些棚屋里的女人划清界限。尽管她们无比想获得她的认可,时时观察她的举动和穿着,想办法进行模仿,并且热情地在每一次她需要她们的时候给予许多善良但无用的建议。
和姜茂林不过五官端正不同,林晓莉称得上一个美人。事实上,她正是因为漂亮,才被说亲的人从她家的小山村挖出来,嫁给称得上体面人家的姜茂林的。她也因此对于自己的容貌格外珍惜,而且对于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从不怀疑。毕竟每年过年,带着那些新奇昂贵的礼品回到她那个还没有通车的娘家时,她身边的亲戚都会提醒她这一点。
林晓莉从不屑于与棚户区的女人为伍,为了和她们划分开,她采取了许多在她们看来毫无必要的浪费。比如从不自己做早餐,只在买菜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家的早餐,光顾那些她们从不会光顾的工地外的早餐摊子,在那个时候,早餐摊子供应的还是当地的居民,那些日上三竿才懒懒散散下楼,然后去上班的居民。
林晓莉甚至挤入了当地居民的牌局。每天下午,她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还有放假时挤公交去服装市场买的珍珠项链,去和当地的居民打牌。林晓莉天生具有这种能力,她像是雨林中的某一种攀援植物,柔弱而坚韧,永远不放弃往上爬。用现在的话说,她这叫向上社交的能力。
而她的固执在这一次达到最高,她要姜丽丽去上当地的小学,她通过自己的牌友弄到一个名额。许多年后,这件事的后果才延宕开,一是姜茂林因此怀疑她出轨,一是林晓莉也曾很多次,提起那个打牌的地方房东的儿子,如何追捧她,如何想娶她。这样的男性还有很多,如同星星一样点缀着她的回忆,但很快她回到现实中,忍受姜茂林越来越糟糕的经济状况和偶尔的殴打。
但这时候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姜丽丽还只是个寻常的六岁小女孩,尽管从小被夸赞聪明,但在城市的复杂环境里还是有点眼花缭乱。不只是姜丽丽,那一代农村小孩都要经历这一段,城市对外来者从来不友好,像在别人的客厅留宿睡沙发一般,有种全方位的被注视感。
当然姜丽丽早早学会观察和模仿,她从小是个聪明孩子,兼顾姜茂林的聪明和林晓莉的聪明。就像林晓莉也迅速学会了所谓城里人的打扮,在凉鞋里穿上丝袜,穿上各色鲜艳的连衣裙,并且把头发烫卷一样。
所以当姜丽丽站在那间写着“迎春区第三小学”的水泥建筑面前,她并不觉得很慌张,反而有点跃跃欲试,小孩子的时候,常常有一种从胃中升腾起来的轻飘飘的感觉,迫不及待去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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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当然,很快,这种感觉就在那个干瘦高挑,总是用眼睛的下缘打量人的教导主任到来后,迅速地遭遇到了第一次挫败。
现在再回看,迎春三小并不是什么高端的场所,而只是城市边缘的一所普通小学。但对于那个时候的农村小孩而言,如同天堑。厚厚的水泥院墙将整个小学圈住,黑色雕花的大铁门由保安看守,操场十分宽阔,水泥花坛里种的是大棵的铁树和女贞树的矮篱。
对于姜丽丽这种托关系来的小孩,教导主任见得多了,她甚至毫不避讳地对林晓莉表达了这一点:“这种外来的小孩,我们都不收的,何况还是直接插到班里,生活习性都不清楚。做过体检没有?”
林晓莉“向上社交”日久,对这种倨傲态度毫不陌生,也早已学会如何不卑不亢和她相处。笑着道:“做过了做过了,乙肝疫苗也打过了。我们丽丽很聪明的,自己已经背了几十首唐诗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两盒礼品递了上去,教导主任于是多露出了一点黑眼球,对盒子上的牌子还算满意,于是用一种近乎洁癖的态度轻飘飘接过去,扫了姜丽丽一眼,道:“跟我来吧。”
姜丽丽穿着崭新的连衣裙和小皮鞋,头发因为扎的两个马尾辫过紧而隐隐作痛,跟着教导主任走过广玉兰树下的水泥地,进了走廊,地面漆着色彩鲜艳的漆,画的是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漆面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墙上,到了齐林晓莉腰高的位置,一直往前延伸,像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典礼,隐隐有种期待感。
你知道的,童年的回忆总是无比明亮的。
姜丽丽从小被夸聪明,跟她会察言观色是分不开的。所以当她走进那个充满小孩的房间的时候,并没有被所谓城里小孩的那种区别感所威慑住,那些小孩尽管有种习以为常的坦然,但并没有和她有什么两样。甚至她的新衣服还要更漂亮一点,她的妈妈也要更漂亮一点。
虽然是插班生,她还是十分自来熟,很快和旁边坐着的小女孩互报了姓名,等到林晓莉女士跟着妈妈们被那个教导主任请出去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叫做罗晶晶,妈妈是在食品厂上班的,就是头上扎着黄丝巾的那位。
按理说,以姜丽丽这样的速度,融入这个小学,并不是很难的事。可惜她很快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道大坎。
但凡认真观察过小孩子世界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动物世界,被清晰分出猴王,猴王的亲信,普通猴子,和被欺压的底端小猴,而被欺压总有个缘故,太老太丑,太懦弱,都有可能。这跟被欺压的猴子是谁都没关系,只是它们需要一些底层来被欺压而已。
姜丽丽第一天就发现了那只底层的猴子是谁。
那是个叫白莉的女孩子,一年级的女孩子们已经开始玩比较复杂的游戏,比如跳皮筋和编花绳,都是需要一起玩的,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被剩下的。甚至插班进来的姜丽丽都可以和罗晶晶一起玩,那个矮矮小小的女孩子却始终孤零零站在一边。她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处境,连试图加入的尝试也不做,只是用一种羡慕和绝望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姜丽丽忍不住问罗晶晶:“她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不跟她玩。”
在老家的时候,姜丽丽因为聪明,长得高,漂亮,一直是同龄人中的孩子王,虽然也有吵架的时候,但像这样完全把一个人排除在外还是少,她是个很仁慈的猴王。
正轮到罗晶晶撑皮筋,她看了一眼,道:“哦,她叫白莉,是垃圾人,唐佳说了,谁都不要和她玩。”
姜丽丽和罗晶晶一队,自然也要一起撑皮筋,她不自觉一直观察那个叫白莉的女孩子,觉得她很可怜。
小孩的品性和能力,多半是从父母身上习得。姜丽丽天生继承了林晓莉女士对于社交的高度直觉,在进入一年级一班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小学里女孩子的等级划分。
地位最高的,自然是那个叫唐佳的女孩子,据说她爸爸是副区长,所以家里都是轿车接送,打扮的衣服和发夹这些也是最漂亮最新的。她也把她妈妈那副骄矜的做派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在女孩子里颐指气使,身边常年跟着两个小跟班,一个是开小卖部的谭敏,一个是教导主任的女儿何笛,宛如动物世界里母猩猩组成的小型黑/帮。
往下则是被她们统治的普通猩猩,都对这三个人,尤其是唐佳拥有一种小孩子的羡慕和惧怕,所以每次课间的游戏环节,玩什么游戏,跟谁玩,甚至谁赢了,都是由唐佳和她的小帮派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