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春期的学生本来就敏感,谁没说过两个谎?为了一个谎言,就要把人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吗?再说了,姜丽丽的谎言伤害谁了?也没造成严重的后果。如果是因为心理原因撒谎,就是她个人的隐私问题。就跟罗薇跟张朗的事一样,也是个人的隐私。你们也是做父母的人,要是罗薇的事被人大肆宣扬,你们心里怎么想?”王娟严肃地对罗薇父母道。
罗薇父母都有点动容,再者也知道王娟这个老师脾气硬,毕竟姜丽丽受了伤,是罗薇理亏,没必要和她硬碰硬。
“那也管不住别人说。”他们只悻悻地道。
“别人说自有我这个班主任去管,反正以后罗薇不能再提起这事,姜丽丽的心理问题自有我这个老师去解决。你们是同学,该给她制造一个宽容的环境才行。”王娟强势地给这事拍了板,又朝姜丽丽父亲道:“你们家长也要配合,对青春期的孩子不能粗暴对待,用暴力教育怎么行?我看姜丽丽的心理问题就跟你们家庭脱不了关系。”
姜丽丽父亲只得点头称是。
“好了,这事就这样结束吧。你们两个握个手,”王娟吩咐罗薇和姜丽丽:“都是同学,别弄得跟仇人似的。罗薇,你瞪什么,你打人还有理了?真想记个过不成。”
事情就这样结束,王娟果然说到做到,不仅约束了罗薇,还找个机会,在班上说了一番严肃的话,大意是班上如今风气很不好,高中生正是努力读书的时候,怎么搞起感情问题了。学校正在严抓早恋,以后不准讨论恋爱问题,要是知道谁在谈,立刻请去办公室谈话,叫家长来。也不准乱传同学的感情问题,传来传去都是谣言,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读书,尤其女生宿舍,要狠狠抓一抓风气,班长和宿舍长要起到带头作用,把风气正过来。
她说完,又把班长和几个女生宿舍长叫到了办公室里,好好约束了一下,给了她们尚方宝剑,让她们管着宿舍里的人不准乱传罗薇和姜丽丽的事,尤其姜丽丽的事,不是她们想的那样,不准造同学的谣言,影响大家学习的气氛。
高中时的老师虽然远不如小学时候有威力,但也仍然是一言九鼎的。
等到姜丽丽在家养好伤回来的时候,班上的气氛整个都严整了起来。王娟又做主,给她换了个寝室,这个寝室都是文化生,是班里最好的女生寝室,每天互相监督读书,根本不沾早恋的边。
送她来学校的也是爸爸,他当着外人面打姜丽丽,但私下又仍然有种舐犊情深的劲。或许是因为姜丽丽也像极了她。这份心高气傲,这份心比天高。甚至这份为了尊严而不惜撒谎的心境……
姜茂林一面觉得耻辱,一面又难以否定这种基因的相似性。送她来的客车上,沉默了一路,到了学校门口,正是上课时间,他送她到宿舍门口,提着她要换的被子和新买的一箱牛奶,犹豫许久,忽然来了句“你在新宿舍要小心,她们总会看不惯你,要害你。我跟你妈也没说你的事,你自己要争气。”
姜丽丽其实这时候还不懂她和父亲性格中某种致命的相似性,只是为妈妈不知道这事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在家里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一面疑心妈妈知道,一面又觉得她不知道,天天炖了黑鱼汤来给她补伤口,却又对她受伤的理由只字不提。
她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向上社交”的过程中,受伤是常事。就像她妈妈,一生中最大的“向上社交”其实是嫁了她父亲,为此挨了将近二十年的打,以至于她对姜丽丽的受伤也没有原则上的愤怒。
她只是庆幸妈妈并不知道。
但爸爸知道,竟然也让她心中有种轻松的感觉。像一部分潮湿阴暗的东西被摊到了太阳下,晒的过程固然刺目,但也有种湿鞋子里沤坏的脚丫子被晾干的感觉,一面觉得刺痛,一面知道事情得到了解决。
她还不知道王娟对她要洗心革面这件事付诸了多大的决心。
姜丽丽回来之后,直接成了王娟的重点关注对象,她不仅每天考察她的学习进度,也每晚巡视女寝室的时候都单独叫她出来说几句,和寝室长交谈也会问到她的情况。等度过前两周之后,稍微宽松了一些,但却把学习抓得更紧了。
“你就是心没放在学习上。”她这样判断姜丽丽的问题:“好好的高中生,管那些闲事干什么,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想要什么生活没有,用得着自己编造?”
姜丽丽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有时候她也跟姜丽丽说一些自己的事,虽然听起来有引蛇出洞的意思,说起她当初为了考大学有多努力,说起大学生活多么有趣,让她从一个农村出去的学生变成了今天教书育人的老师……
“要是我没考上好大学呢。”姜丽丽忍不住问。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天赋这么好,只要摆正心态,好好努力,怎么会考不上好大学。我记得你进来的时候可是奥数班的,后来下滑了才这样的。我看你就是跟着罗薇她们学坏了。”王娟下了判语。
不是的。姜丽丽在心中这样说。罗薇她们在她的世界里远远没有这么重要,改变不了她的人生目标。她们只是一群围观的猴子,不是这一群也会是那一群。不是这个学校,也会是那个学校。她总会是爱撒谎的姜丽丽,靠自己的谎言编织出一个梦境,活在那个梦境里。
很多年后,她在心理医生那里找到了答案。
原来她太想逃离了。逃离她的家庭,她的生活,逃离这所有的一切。甚至那个“考上大学然后拯救妈妈”的压力。“你要争气”,妈妈总这样说。
但姜俊豪就从来不用争气。姜俊豪只比她小三岁,但似乎对家中的惨状毫无概念,只是终日逃学去玩游戏,只有她,承担妈妈一碗碗的眼泪,那些饭桌上漫长的痛陈家史,她如何嫁到这里,如何被困在这婚姻里,如何挨打,如何不能离婚,如何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姜丽丽的好大学身上……
也许这条争气的路到头了。
一年半以后的夏天,姜丽丽考上了国内前五的大学之一,成为了学校横幅上的名字。谢师宴上,王娟老师也喝了一点酒,姜丽丽跟着她一起走回她家的家属楼。也许是酒的缘故,王娟老师难得坦露了往事,她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有个妹妹,和你很像……”就说不下去了。
那时候姜丽丽已经褪去她所有浮华虚荣的毛病,变成了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该有的样子,戴着厚厚眼镜,梳着大光明,因为刻苦学习而长着痘痘。王娟忍不住眼圈微红,打量着自己这最得意的门生。
而姜丽丽只是微笑着,说:“没事的,老师,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她是沼泽中的莲花,淤泥让她生长出茂盛枝叶,遮盖这沼泽,让人不知道一脚踏下去其实是虚空。但王娟将她从沼泽中拔出来,种在陆地上,长在阳光下,尽管痛苦,最终让她长成大树。如今她是森林中万千树苗中的一颗,正应了百年树人的格言。王娟此刻看她的眼神,如同雕刻家看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这是值得她跟每一个以后的学生都讲的故事,姜丽丽知道。
因为她的缘故,整个大学,姜丽丽像变了一个人,那些浮华的,夸大的,属于动物世界的东西,姜丽丽全盘收了起来。也许是重新开始的缘故,从踏进大学宿舍,看见五个室友的那一刻,她就成了现在的姜丽丽。
上课,考四级,考各种证,学驾照,被晒得比炭黑。做兼职,去大学社团里听学长学姐吹牛,拘谨地坐在新生之间,听宿舍里的女生聊她和同班那个一米七的男朋友的感情生活到深夜,反反复复……
她甚至自己也谈了个男朋友,叫杨远,是邻校的,和她差不多出身,差不多性格,差不多相貌,小镇出来的做题家该有的毛病都有,也商量好毕业就一起租房,彼此见过家长。也一起挤过地铁去看要租的房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地铁上人不多,但也仍然没有座位,杨远扶着吊环站着,姜丽丽靠在杆子上看着他,对面一对情侣,也是男的站着,女的依偎着他,应该是上班一年左右,劣质的白衬衫经过一天的磋磨,滚得稀皱,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被观看,也可能是累极了,姜丽丽看着,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其实她不太想同居,大学舍友里,玩得最好的叫白琳琳,爱打扮,口头禅是“姜丽丽你不知道你的底子有多好”,尽管说了多少次,也没有替姜丽丽化过一次妆。毕业后,只有她立刻有了着落,她的男友是个拆迁户,虽然如今的拆迁户不如前几年炙手可热,只有几套安置房,仍然让她早早搬出去,像换了一个人。
这次见她,自然更加改头换面,双眼皮是新割的,据说恢复得不错,瘦了不少,穿了件一字肩的碎花裙子,棕色卷发,见姜丽丽仍然素面朝天扎着马尾,十分不赞同。
“你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子,你家杨远不是入职大厂了吗?你可要小心点,还不打扮打扮,小心被别人抢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微信上给姜丽丽发“哄抬猪价”表情包的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