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赋怪物啊。”
  唐讼知取下眼镜,缩进被子里,唐苏愉快的小曲儿在给他们的夜晚伴音,唐讼知闭上眼,表情安详:“是啊,所以我一直觉得音乐是人最接近神的东西。”
  *
  夜里下起暴雨。
  牧哲听到海螺山由上而下翻腾的洪流,树叶澎湃,牧宅仿佛独悬于一场天翻地覆里。
  一缕音符轻快地在洪流里蹦跳着,在急雨粗暴的水幕里穿针引线,狂风骤雨抓不住这串音律,它们结伴向海螺山顶探险。
  路经牧哲的窗畔,它们为这个失眠的人停驻十秒,即刻启程。
  牧哲翻身起来,顾不上穿鞋,神经质地冲向窗户,打开窗扇,雨丝劈头盖脸,牧哲努力睁开眼,睫毛被沉甸甸地淋湿了,牧哲透过这幕雨景,眺望音符逃逸的方向。
  海螺山一片溟蒙混沌,树林被暴雨捶打得发狂地摇摆着,和激荡的滔天海浪连成一片,海螺山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黑夜里的海螺山就像一座埋葬着巨物的坟墓,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牧哲突然想起山顶供奉着海公子的神庙。
  音符是往那里去了么?
  “唐苏……”
  那段旋律,明明是唐苏哼出来的音色。
  旋律扎在牧哲的脑仁里,不断重复,连雨声也成了迎合唐苏的节拍器。
  “……是莫扎特的。”
  牧哲关上窗,雨水不忿地砰砰撞击在玻璃上,狰狞地爬成无数道,窥视着窗内这个失眠的少年。
  牧哲从抽屉掏出笔电,打开音乐软件寻找着,他会乐器,经典的旋律都知道,牧哲很快搜出那首d大调钢琴奏鸣曲。
  点击播放。
  琴键激扬,窗外的雨也为音律柔化。
  牧哲静静倾听着,和脑子里那首旋律比对,逐渐蹙起眉。
  “……不对,不完全是这首……是唐苏改编过的。”
  如果是已经改编过的曲调,为什么他仍然能听出原型呢?
  不像通俗易懂的流行乐,这首钢琴曲音符极端密集,变几个旋律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可牧哲就是能听出原型。
  窗外横劈过一道闪电,将牧哲面孔照得青白,牧哲眸子突然锐利起来。
  又是“模仿”,唐苏在模仿。
  比如模仿文字,模仿他们说话,模仿他们上学、放学,模仿班里早恋的学生,模仿街上约会的情侣。
  这段从窗外掠过的呢喃,是唐苏模仿音乐的作品。
  牧哲之所以这样确定,因为唐苏模仿出的东西总会出现一些偏差和怪异,比如唐苏的字迹里那股僵硬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比如唐苏那对空洞的、无机质的眼睛——和他对视像在被很多东西窥视。
  比如唐苏不理解“约会”的含义,他只是偶尔装模作样地跟牧哲一起在琅環港散步。
  唐苏并不懂是先因为“喜欢”,才会有“约会”。
  唐苏模仿的文字虽然怪异,可他们都能看懂,唐苏模仿的音律,即便错乱,牧哲仍然能听出原型。
  牧哲其实觉得唐苏是在用一种跟他们不同的肢体书写文字,导致笔画走势极不自然,而唐苏哼的歌,也似乎是用另一套跟他们迥异的发音器官哼出来的——你粗听起来是很清脆的少年音,但听多了,就会听出那些多余的杂质,错乱的音节。
  唐苏并不像个真正的人类。
  牧哲合上笔电,钢琴仍然在扬声器欢快地奏乐,牧哲嘴角逐渐上扬起来,闭眼欣赏着。
  扬声器里钢琴家在精湛、深情地演奏,牧哲的脑袋里唐苏在错乱、愉快地呢喃,两种旋律怪异地融合起来,成了这个宇宙里独一无二、难以复刻的作品。
  牧哲有点兴奋,这样奇异的歌声竟然只有他在倾听。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唐苏不停地唱着。
  歌声蹦跳到了海螺山顶,被雨水浇灌得鲜艳、湿透的神庙战栗起来。
  砰!!!!
  神庙的屋顶被一股混沌黏腻的黑色物质冲破!!瓦片碎木炸了满地,那东西呼啸着掠过树林,疯狂地下山去。
  它按照歌声的路径横冲直撞,从牧哲窗边经过,吞噬了微渺的月光,牧哲整个卧室仿佛瞬间泡进泥浆。
  卧室里的灯也被不可抗力地掐灭了。
  牧哲嗅到一股鱼虾腐烂的刺鼻气味,更像鱼内脏腐烂,那比放坏的鱼肉还要恶臭,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蠕动的灰色。
  笔电仍然放着歌,牧哲浑身僵硬,他的书桌就挨在窗前,意味着牧哲正直面这口混沌的窗户。
  空气臭得无法呼吸了,牧哲动弹不了,他察觉到窗外的东西是活的。
  那东西是为了笔电的旋律停下的,它在窗外倾听了一会儿,确定并不是那段歌声的源头。
  只是一段很像的旋律而已。
  咕嘟咕嘟……
  一阵黏糊糊的、翻滚的声音,有两颗珠子从那团物质里浮上来,贴在牧哲的窗户上。
  牧哲浑身汗毛炸开。
  是眼球,有眼白、虹膜、瞳孔,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球,连着细长软塌的筋,眼瞳是冷酷的灰色。
  牧哲在和它对视。
  第5章 白蔺
  这团附着在窗外的灰色物质没在牧哲房间里寻找到想要的,立刻带着“眼球”离开。
  窗外雨幕复现,孜孜不倦地冲洗着这座海岛,一切如常。
  牧哲大概半小时后才能重新动弹,腰颈、双腿酸麻得不堪忍受,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脱的大汗。
  牧哲起身去重新洗个澡,神情麻木。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牧哲觉得日后不管再发生多猎奇的事,他都不会再大惊小怪。
  *
  孟烟揿掉台灯,卧室彻底被黑暗接管,窗外暴雨,海浪愤然翻腾。
  刚来海岛生活,孟烟好几次被这种盛怒的浪声吓得不轻,以为要海啸了,到现在她已经能完全无视这片动不动就哭号的海,海是情绪多变的,它并非用来取悦人类的风景。
  你只有住在海边,才会明白海的雄阔和可怕。
  唐苏还在哼唱。
  又一波凶狠的巨浪打上礁石,孟烟猛地睁眼。
  唐讼知已经在枕边睡熟了,呼吸深沉,孟烟没吵他,但她意识到一个很怪,非常怪的常识问题。
  这首钢琴曲音符密集到吓人,即便钢琴家也得全神贯注于琴键,让手指飞快到癫狂地舞弄才能成曲。
  那么唐苏是怎么一直哼下去的?
  这曲子里没有换气的空隙。
  唐苏根本没有在呼吸。
  孟烟睁着眼,彻底失眠。
  她和唐讼知对唐苏的怪异一直心知肚明,起初在孤儿院看到这个蹲在角落戳蚂蚁、被排斥、被厌恶的怪小孩,他们就知道任谁都不会想要他,唐苏身上湿漉漉,黏糊糊的,这个地方的孩子和商品一样,需要卖相完美才会被挑中。
  孤儿院也觉得唐苏是一个丢不开的包袱,负责人没打算把唐苏介绍给孟烟,可孟烟用余光在孤儿院那光秃秃的院子里看到唐苏的一瞬,心灵里就冒出一种疼惜的情绪,让她鼻子发酸。
  这么怪异的小孩,如果连庇护他的父母都没有了,在这个处处都得随大流的世界里究竟要怎么活下去?
  孟烟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信念,坚决把唐苏领了回来,她和唐讼知经济状况很不错,一直遗憾没有孩子,也能够负责得起唐苏的皮肤病,就这么照顾唐苏到现在,十三年了,他们是4岁领养的唐苏,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唐苏身上每个怪异的地方他们都清楚。
  比起皮肤病,唐苏其实更像个漂亮的小怪物。
  到现在也还是乖乖的,孟烟每次听唐苏叫他们“妈妈”“爸爸”,心里就可怜他。
  唐苏甚至比他们预计的好养太多,他的皮肤并不需要耗费金钱去治疗维护,唐苏在皮肤科检验出的结果意外是完全健康的,只是每天会分泌大量体.液,看起来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而已。
  医生教授提议孟烟带着唐苏配合他们做一些临床实验,不过全被孟烟唐讼知严词拒绝。
  只要知道“唐苏是健康的”这一点还不够么?孟烟不需要唐苏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更不会让一群陌生人拿他做研究,发论文,广而告之。
  好让全世界都知道唐苏是小怪物吗?
  孟烟和唐讼知喜欢他们的小怪物,他们也绝对不会让无关紧要的人伤害唐苏。
  孟烟下了床,决定去唐苏的房间看看。
  孟烟刚走了几步,在窗畔僵住。
  落地窗外好像被一大团腐烂的物质覆盖住,整个卧室黑得可怕,一些恶臭味从窗扇的缝隙里、砖石的孔洞里渗进来。
  孟烟捂住口鼻,有点作呕。
  太臭了,是蛋白质腐烂的味道。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有东西从这团物质里浮动上来,它们碰上窗户,发出闷而黏的撞击声。
  孟烟瞳孔缩小,与她双眼齐高的窗户外,从那覆盖着这栋别墅的腐烂物质里,涌上了一对灰白的眼球,贴着玻璃,和孟烟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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