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走出住院部,迟野在楼底长椅上坐下,他单手撑着额头,下意识地想去口袋里摸烟,摸到的却是最后一块柠檬糖。
迟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颗糖重新放回口袋,转而从下裤口袋中掏出手机,摁下了通讯录里唯一的一个国际号码。
迟野接连打了五个电话,一直从下午打到第二天早上,电话那头才终于响起一个女人淡漠清冷的声音。
“喂。”
迟野深吸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回国。”
“是小野啊。”
电话那头的女人显然也有些诧异,但却稍纵即逝,转而又恢复了以往的不露辞色。
“妈妈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么?等妈妈这几个月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会回国接你跟小希——”
女人故作柔缓的话音未落,迟野便厉声打断:
“外婆病了你知道吗?”
“病了?”略微沉默后,女人沉声,“……怎么回事?”
“脑血管破裂出血,要做开颅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迟野顿了顿,他竭力吸气,握着手机的指尖不住颤抖。
“……医生刚刚跟我书说,要替老人做好最坏的打算。”
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良久后才开口。
“小野,不是妈妈不想回国,而是现在的情况真的有些特殊,妈妈实在抽不开身。”
“之前那些年是妈妈还没有能力,自顾不暇,钱和权都不在自己手上,没办法给你们转账。”女人略微沉吟,“这样吧,我再给你转二十万美元,外婆的医药费你不用操心,我也会请全江城最好的护工来照顾她……”
女人话音未落,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恚,迟野暴喝:
“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你不就是在国外傍上了富豪,忙着在豪门里树威巩固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吗?”不顾路过行人诧异的目光,迟野冷笑。“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这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把你含辛茹苦养大,挨家挨户借钱供你上大学的亲生母亲病更重要吗?说你狼心狗肺都侮辱了畜生。”
“小野。”
像对儿子出言不逊的讥讽置若罔闻,电话那头的女人轻轻。
“你会理解妈妈的苦心的,妈妈这么做从来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跟小希。”
“呵……哈哈哈……”
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大的笑话,迟野放声大笑。
“你所谓的为我们着想,就是出轨攀高枝,没攀成转头拿了绿卡跑到国外,把我跟小希丢在国内任由人欺凌自生自灭吗?如果是的话,那你的确太为我们‘着想’了。”
“小野,在生下你之后其实我跟你父亲的婚姻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啊。”女人缓缓。
“是你的父亲他先孕期出轨,后面又终日酗酒,不务正业,甚至酒后打骂我们母子,这些事情你难道都忘了吗?”
“这是你以恶制恶的理由吗?”迟野冷冷,“你可以报警,可以离婚,可以走法律程序,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本来还算完整的家弄得支离破碎?”
迟野狠狠:“你现在不要说得冠冕堂皇,至少父亲他没有在婚内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你明明知道小希的存在绝不可能会被父亲接受,而且她还患了儿童癌王神母,你依旧拍拍屁股走人,她遇上你这种母亲又何其无辜?”
“……”
迟野舌锋如火,面对他犀利的诘问,电话那头的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说得对。”
缄默良久,女人才缓缓,即便她的声音比先前更低沉,母子俩的语气有极其相似的平静无波。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们兄妹。”
“可我不能让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等我回国接走你们,我现在获得的一切,我创办的三家公司,现在丈夫手下的私人医院,所有的豪车豪宅财产,都会有你们的一份。”
“你以为我会稀罕么?”
迟野冷冷。
“你做的这一切在我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是笑话。”
“我没有你这个母亲。”
说罢,不顾对面女人的欲言又止,迟野挂断了电话。
第61章 争执
挂了夏长霞的电话, 迟野又在医院里等了一天一夜。
时值寒冬,因为流感与其他呼吸道感染疾病,加上临近春运的交通事故和其他意外伤害, 医院人满为患。家属楼已经没有多余的床位,迟野晚上便直接在走廊长椅上和衣而眠。
值班的护士姐姐看不下去,给迟野找来一张折叠小床和多余的被子, 让他躺下休息。
第三天清早, 护士来通知迟野, 医生准许了他的探望, 他等会就可以做好防护后进病房探视。
穿戴好口罩、帽子与鞋套,迟野在医护人员的指示下走进重症监护室。
外婆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 口鼻上插着气管, 输液瓶和药物泵传递着维持生命和血压平衡的药物。床头的仪器发出稳定而冰冷的滴答声,屏幕上记录的血压、心率以及血氧饱和度,显露出外婆微弱的生命体征数据。
在医护人员的允许下,迟野走上前握住外婆的手。
“外婆, 我是小野,我回来了。”
迟野轻轻叫着外婆, 他本来不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 却把这十几年来想要对外婆说的感谢说了一遍又一遍。
“……小时候我被母亲丢在乡下你总是每次都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 甚至见我看班上其他小孩吃城里的芝士蛋糕眼馋, 我虽然没有说, 但几乎从不进城的您依旧辗转好几趟大巴车偷偷买来当做我的生日礼物。”
“我生病的时候是您陪着我, 我睡觉前也是您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 我被班上其他小孩辱骂没爹没娘的时候, 也是您护在我面前, 跟那些小孩还有他们的家长对骂……您对我的恩情我哪怕是下辈子都还不完。”
昏迷中的老人并没有回应,但迟野相信冥冥中外婆肯定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探视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临走前,迟野把小时候外婆送给自己辟邪的玉坠放进床头的柜子里,迟野轻轻:
“外婆,这块玉是你小时候送给我挡灾避邪的,现在我更希望它能让您避凶趋吉……您一定要没事,我还有太多话想要亲口对您说。”
走出病房,主刀医生叫住了迟野:
“小伙子,你家长什么时候能回国啊?”
“他们不回来了。”迟野淡淡,“我是外婆的亲孙子,也是她的直系亲属,我能签手术同意书……您尽快安排手术吧。”
“手术风险……”
“我知道。”
迟野顿了顿。
“麻醉风险、脑出血、颅内感染、脑神经损伤、脑水肿……甚至心肌梗死和脑死亡。”
“但我更清楚,外婆现在的状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迟野吸了一口气,抬头沉声。
“您可以放心,我母亲不会回国,所以绝不会因此发生医疗纠纷,而且我已经成年,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好。”
虽然震惊于迟野的这番话,回过神后,医生点点头。
“你等会先去签字,我们会对患者身体状况进行评估,尽快为患者安排手术,有任何情况我跟护士会及时跟你沟通。”
开颅手术原本定在五天后,但第三天上午,外婆突然脑干出血,积血压迫到脑神经,手术因此被迫提前到当天下午,迟晨希因此也还没来得及赶回江城。
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签过病危通知书后,迟野在走廊上一直跪到深夜,其间有好心人看不下去,给了迟野面包和水劝说他去休息,别自己病倒了,迟野朝他们道谢,却并没有接过——
当年在寺庙里无意说的那句“医院听过的祈祷比寺庙更多”终于落回到他自己身上。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手术过去,麻醉科、输血科……甚至心外科、脑外科的主任医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四台连轴转的手术后,抢救室门口的红灯终于熄灭。
气密门打开,面色凝重的医生走出抢救室,迟野站起身,对方还未开口,迟野却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重症病房您不能再进,放在病房柜子里的玉坠,我已经让护士帮忙收好了,你可以去护士站带走。”
迟野喉头发紧,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的膝盖因长时间的压迫而麻木。
“……我还能再见她一面吗?”
“当然。”医生道。
“因为无菌隔离原则,抢救室和重症监护室您不能进去,待会患者会被转移到其他房间,护士会通知您在哪里。”
在迟野浑浑噩噩地走上通往太平间的电梯时,一个护士叫住了他,塞给他一枚玉坠。
“小伙子,这枚玉坠应该是你的吧。”
“嗯。”迟野点头,动作却僵硬如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