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好。”
icu病床前, 管床护士谭芸一一记下迟野的嘱咐。
“还有, ”迟野顿了顿,“患者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下周如若生命体征平稳, 不存在术后感染诱发癫痫等情况,可以和家属商量, 让他搬去普通病房。”
“哥们, 花都快谢了, 我可算等到你了!”
迟野刚走出病房, 迎面就看见从隔壁监护室巡完另一个开颅术后患者的裴知聿, 后者见了他就揽住他肩带着他往走廊外走。
“……走走走, 看看这都几点了, 还加班加点呢?自从黄医生跟祁医生跑去上海进修后, 咱俩每周都是至少三四天夜班, 还老加班加点的看加号,这是逮着咱俩的羊毛使劲薅呢。生产队的驴都得喘口气,你还这么卷搞么斯。”说到激动,裴知聿没忍住说起了江城话。
裴知聿没说错,如果不是因为另外两名医生离院进修,要不然哪有他们两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天天上手术台,还当开颅手术一助的事?
从男换衣间走出来,二人正巧碰见从女换衣室走出来准备去食堂的林染。
“……迟老师?”看见迟野,林染眼睛一亮。
“咳咳……”裴知聿咳了两声,“林同学,你没看见这里还有一位仁心仁术的杏林妙手吗?”
“哦。”
林染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知聿。”
“……”
三人一齐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裴知聿正色。
“林师妹,我得狠狠批评你。”
“我跟迟野是哈佛的同班同学,甚至我还比他大几个月,你每次叫他迟老师,叫我就直呼其名,过分了吧?”
林染不以为意,淡淡:
“先不论我是周教授带,迟老师是我正儿八经的嫡系师兄,周教授钦点让我把他当小老师多向他请教学习,就论你什么时候像他一样靠谱再说。”
裴知聿闻言,两道刀眉拧在一起。
“我哪里不靠谱了?”
林染挑眉:“昨天下午开周会才上质控通报警告,您老这么快就忘了?”
“害——”裴知聿摆摆手,“不就是有一两份病历没写完吗?补上不就完事,上周连轴转了五六天,又是查房做手术,又是坐诊看病,大半夜都跑急诊会诊没歇着谁能忙得完?又不是神仙。”
林染朝迟野扬扬下巴。
“喏,神仙在你边上呢。”
裴知聿:“……”
*
在窗口打了饭,三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和家属沟通得怎么样?”迟野问。
知道迟野是在问自己今天早上和李建业的儿子李飞宏的沟通情况,林染耸肩。
“迟老师,他们首诊是您,老人儿子的脾气您也清楚,现在还没同意让他爹做开颅手术呢,但问说不治吧,又说不行,说他爹一定得活得好好的……老人之前是村里的村官,估计是在图养老金。”
“不过迟老师,”林染好奇,“我看老人现在虽然有些偏瘫,可神志都还是清醒的。他的情况是一定要做开颅手术,不能保守治疗么?”
“不能。”迟野言简意赅。
“出血量大,颅内压高,还有高血压病史,并且中颅窝底存在大量血肿,随时有发生小脑幕切迹疝的风险,必须要开颅脑内血肿清除、去骨瓣减压及留置引流管。”
“话是这么说……可那家伙一看就是个难缠的主。”
回想起早上男人别扭易怒的脾气和反复无常的话语,林染皱眉,夹起一块麻婆豆腐放进嘴里。
“我留了个心眼,用联合公共系统查了下,他父亲明明之前在人民医院和江城其他好几家民营医院都就诊过,还跟您说是第一次就诊……而且这种嘴里连句真话都没有的家属,让人怎么放心?估计这也是其他几家医院里的大夫都没收他父亲的原因。”
“林小同学,你这话说得可不厚道,好像其他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看碟下菜一样。”
刚刚一直在闷头嗦粉的裴知聿终于插话。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你才大四,不会这么快就把白袍仪式跟《希波克拉底誓词》忘了吧?”
“我说得是事实好不好?”林染不满,“老人的确可怜,可如果他儿子真没问题,其他医院的医生怎么会不收他们父子,非要拖到现在出血量都快50毫升了还没医生接手?”
“像他儿子这种人,手术如果做成了不会感激你,没做成肯定会带一圈律师过来医闹。脑外科手术因为难度大、风险高、术后并发症多,本身就普遍预后不佳,很多手术就算做成了也会留下偏瘫癫痫等一系列后遗症,谁想当被蛇反咬的农夫?”
林染说着,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迟野,眼神期待:
“迟老师,你肯定也赞成我的说法吧?”
迟野却摇头。
“我认同裴知聿的观点。”
“我就说嘛,咱迟大学霸肯定跟我一样,有一颗高贵无瑕的医者仁心。”
得了迟野的赞同,裴知聿显得更得意。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染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吃完最后一口三鲜粉,裴知聿放下筷子,挑眉:
“你不是平常迟老师长迟老师短的,奉你家迟老师的话为圭臬,现在怎么不说了?”
“……”
见林染瞪了自己一眼,桀骜浪荡惯了的裴知聿少见的正色,缓缓道:
“林小同学,师哥我也不是想说教你,只是我觉得我们做医生的,穿了这身白大褂,肩上就承担着救死扶伤,敬畏每一条生命的责任。”
“为什么会发生一些滥检查、滥用药、收红包、收回扣的个例,我觉得就是因为大家没有换位思考,很多时候我们只要站在病人的角度上去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例如假设今天的李老爷子是你的长辈,你又会怎么做?”
“……”
见林染低头不语,裴知聿刚想再继续说几句,就被后者嘟囔着打断。
“我一边实习一边备考都够辛苦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玛利亚圣母。”
“……我只要对每个接手的病人都认真负责,无愧于我的良心就行,整天代入这个代入那个的我得累死。”
“没事,实习也就这一个暑假。”
见林染一愣,裴知聿微微一笑。
“——等你硕士或博士毕业规培完转正了之后,还有得是罪受。”
“……”
*
“话说回来。”
吃过午饭,回门诊的路上,林染好奇。
“迟老师,你们俩既然读得哈佛医学院的硕博,拿绿卡肯定也不成问题,怎么想着回国?”
“我回国那是因为我爸——”裴知聿的声音戛然而止。
“知道。”林染却淡然摆手,“江城市卫健委书记和隔壁人民医院副院长家的太子爷嘛,不过可惜,公立医院没得世袭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见林染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家世,而迟野脸上也毫无惊讶,裴知聿一惊。
“你……你们都知道?”
“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门清着呢。”林染淡淡。
江城市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盘根错节,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没事找事来开罪他。所以裴知聿上周连轴转,病历差了快一半没写完也就科室内得了个口头警告,并且让他补上意思意思,有仗着副好皮囊风流浪荡到处沾花惹草的毛病也能被夸成多情潇洒。
“我靠……”裴知聿抓了抓额前的碎发,“我还以为大家都对我恭恭敬敬和和气气的,是因为我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呢。”
林染白眼翻上天,话都含在表情里了。
“虽然你说话难听,但我还挺喜欢听的,真诚。”裴知聿面露认真。
林染没领情:“斯德哥尔摩还是抖m自己选一个。”
“……”
“行吧,那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
裴知聿清了清嗓子,正色:
“我回国的确是因为父母命难违,但我也不想老活在我爸妈阴影下,我就算这辈子没有一官半职的,难道我就不配当一名术德双馨的外科医生了?”
“更何况我本来就喜欢干临床,我没学我爸妈的骨外,又故意没回人民医院转而来咱济和,就是因为想摆脱他们的阴影。如果我待在人民医院里,那我头上的帽子就永远是‘xxx和xxx的儿子’。”
“不过我现在也有点后悔当时为啥没学骨外的。”裴知聿摸了下下巴。
“骨外做手术大刀阔斧的,锤子榔头锯子齐上阵,流血了血管钳一夹,双极电凝都不消,再一缝合包扎,哐哐几下就完事了,术后恢复也不难,并发症也少,锦旗一摆就是一排。哪像咱脑外干得都是精细活,一台开颅手术一做就是一上午不吃不喝,人直接累成黄花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