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就算见过大多数,却只能记住极少数。
雷哥这种人和秦若影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我叫秦若影,是…赵声的新同桌。”她没有告诉雷哥自己是谁家的小孩,报上黎军和秦芳芳的名字他大概也不知道。
雷哥把她的名字重复念了一遍,又对她说:“如果以后赵声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秦若影想起刚才蒋桐伟他们臊眉搭眼离开,嘟囔一句:“以后应该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沾赵声的光,秦若影吃了一顿饱餐,学校的食堂也有荤有素,但她饭卡里的钱只够吃素菜。
赵声吃饭时也坐得端正,咀嚼声音很小,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看起来是家教很严,家风很好的男生。
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低垂着眼睫,一双深眸凝视对方嘴唇,眉脊平缓温和,时而微攒,时而向上轻挑,都是在给对方回应。
雷哥很健谈,给他们讲刚才怎么口头批评那几个男生,也告诫赵声以后下手别那么重,高三背处分不利于考学。
秦若影想告诉雷哥,学校已经给他最严重的处分了,但看赵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也没开口。
街边小吃摊贩的叫卖声让秦若影想到该回家了,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单词本,写下[我要回家了]给赵声看。
赵声在雷哥探头探脑的偷窥下写了句[我送你]。
她的那句[不用了]还没写完,赵声就拎着她的书包站起来,冲雷哥扬起下巴,算是告别。
夜色温柔,街边路灯一盏盏发亮,把他们的身影不断拉长又缩短,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流。秦若影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家在破败荒凉的旧巷,步伐异常迟缓,赵声走路很快,往前走几步就要停住等她。
最后一盏路灯在木芹巷的巷口,赵声的脚步停在巷口,深巷像昏暗的隧道,像混沌的黑洞,让人总觉不安。
秦若影趴在路灯杆上,掏出粉色的单词本,左手隔着袖口按住,散漫灰蒙的灯光拥抱着她,蓬松浓密的发丝与灯光交融,仿若披了件绮丽薄纱。
她写下[前面就是我家,别送了]。
赵声犹疑片刻,微微颔首,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交替向前移动,这个动作她能得看懂,他在说[走了]。
虽是这样,赵声仍站在原处,秦若影忽得想起什么,又借着路灯的光写下[你为什么和他打架?]
虽然班里流言都说他是喜欢秦若影,但她还是想问问当事人。
此时赵声的回复是[不该管的事别管]。
这叫什么话?
在校长办公室是她为赵声解围,蒋桐伟要报复的事也是她偷偷告诉他,班里的流言传不到他耳朵里,可秦若影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如果不是见他耷拉着的脑袋,贴着裤缝握紧的拳头,在大人们怀疑的目光中孤立无援,她也不会帮他,现在他冷着一张脸,倒让她别管。
他好像想让所有人放弃他,又害怕真的被所有人放弃。
讨厌,白眼狼。
她心里暗骂两句,夺回单词本就往巷子深处走,走到那棵酸枣树下,她有种感觉,回头窥看一眼,赵声确实一直站在那盏路灯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影颀长,像野蛮生长的树。
她胸腔鼓噪,明明没有喝酒,脸却微微发烫,脚步也乱了几分。
脸上的潮热还没散尽,一进院子,小吃车停在正中,正房灯开着,秦芳芳不在偏房,黎军也没有出摊,秦若影的心忽然皱在一起。
破旧的平房气氛凝重,一股潮湿的鼠臭味扑面而来,秦芳芳赤脚蹲在沙发角落不停挠头,揪自己的头发,黎军手握白酒杯鼻头通红,带刺的红柳条立在身侧,那玩意儿打人很疼。
秦若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伸出几根手指握紧袖口螺纹,擦了擦手心的汗。
“魏阿姨跟我说你根本没去重点班。”黎军抬起眼皮,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秦若影。
第9章 秦若影
“魏阿姨来了家里,说你根本没去重点班。”黎军的声音冷冰冰,“还说你和小流氓混在一起。”
秦若影的大脑飞速旋转,却没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干巴巴说出句:“我没有…”
黎军拎起柳条逼近,秦若影只想逃,挪动了一小步,目光落在秦芳芳身上,又认命般自觉跪下。
黎军居高临下看着她。
“爸,我错了。”她酝酿出几滴眼泪,撸起袖子,露出手肘的擦伤,“她儿子一直欺负我,她也在胡说…”
“重点班的事是假的。”黎军不为所动。
“教务处老师的孩子顶了我的名额,”她擦了擦眼泪,“那天叔叔阿姨们都在,我才撒了谎,下学期我一定能考进去。”
柳条末端在地上摩擦,声音刺耳让人心颤,“那住校补贴的事儿呢?也是假的?”
果然,还是在意钱的事儿。
秦若影忙点头,“住校补贴是真的。”
黎军短叹一声,扔下柳条,秦若影的心跳才缓下来。
“爸没能力,你妈也要吃药,要不是有补贴,你也不用念书了,过了十八,就找个厂子上班,我的负担也能小一点。”
“……”
秦若影不言语,对于念书这件事,她向来不说软话,倔得很。
黎军指了指门外的炭仓,“给你妈换身衣服,又尿了,然后去外面跪着吧。”
秦若影拽着哆哆嗦嗦的秦芳芳退出门外,给她换了条裤子。
秦芳芳说饿,一天没吃饭,秦若影从偏房后窗和床褥缝隙掏出藏起的馒头。
“不是和你说过,妈,我去住校,都会藏些吃的在这儿。”
她把秦芳芳安顿好,就在铁门和炭仓的狭窄过道跪下。
没一会儿,头顶的灯泡亮了,照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幽幽的薄光像一只邪恶的眼睛盯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房子的大灯关上,院落变得安静,只有她的影子不偏不倚拢在身下。
后半夜,她的腿开始发麻,人也昏昏欲睡。
又起了一阵风,沙尘裹挟酸枣树的落叶飘进院子,灯泡在风中摇摇摆摆,如同鬼影憧憧。
她摸了摸脸,细碎的尘土在脸颊滚碾,皮肤被风刮得生疼,也清醒了些。
掏出自己的单词本,从第一页开始背过去,直到翻过赵声那句[不该管的事别管]。
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帮赵声这件事到底做得对不对,落得这样的结果到底值不值。
*
秦若影跪了一夜。
第二天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两条腿控制不住抖动,她卷起裤腿,膝盖肿得很高。
黎军和秦芳芳出摊了,她就趴在床上写完了作业,洗过秦芳芳的衣服,一瘸一拐去厨房又蒸了锅馒头,挑出几个放凉装进饭盒,藏在偏房后窗。
周末下午就要返校,她凑合吃了些馒头,缓步挪到学校。
学校图书馆不算大,书也很杂,一部分来自于校友捐赠,一部分是学生自己的书拿来给图书馆充书库,多年下来竟也累积了不少。
图书馆只有一个管理员,周末来这里看书学习的学生很少,安静得很,基本处于没有人管的状况。
她瘸着腿在一排排书架后找了两圈,找到夹在《音律的艺术》和《穷爸爸富爸爸》中间的那本《中国手语》。
她把书包放在窗口,坐在图书馆角落的窗沿,把书放在腿上翻开,找到赵声在楼道里比出的那句手语,伸出拇指,向前弯两下——[谢谢]
她伸出右手也模仿赵声的动作,昨夜思考的问题有了清晰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
黄昏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短暂忘记膝盖的痛感,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她从衣袖里伸出左手,学了些简单动作。
正专注看书,忽然旁边瘦削干净的手指在她的书页轻轻敲点,机械腕表的黑色表盘搭在少年凸起的腕骨。
赵声穿着校服外套,袖口微微卷起,领口平整,里面还是夏季校服的纯白和浅蓝,整个人像是刚给学校拍完宣传片。
他靠得很近,近到秦若影一抬头就能清晰看到他耳骨上的一颗小痣。
赵声向她露出个浅淡的微笑,一阵柔软的风顺着窗边吹了进来。
秦若影红着脸伸出胳膊,用宽大的校服袖口盖住腿上的书,挡得严严实实,动作幅度太大,赵声茫然的视线也紧紧跟随过来,旋即挑了挑眉。
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声不会以为她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学吧。
僵持一会儿,她的手还是死死护住那本《中国手语》。
赵声也没打算离开,从校服口袋里翻出一个全新的小线圈本,上面夹着一支笔,他咬着笔帽,行云流水写下几个字。
[好巧。]
秦若影想接过本子和他交流,可手还护在腿间,只得轻轻点头。
[我来找本历史书,一会儿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