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张属于老年女人的脸。
  她是谁?九湘莫名地想到了王清莞口中所说的,和她曾经担着相同角色的丈夫的妹妹,尽管年龄看上去并不相符。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对方。
  斑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换,脏到了一定的地步,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让它化成碎片。
  最开始吸引到九湘的是那双眼睛。
  清明澄澈,像是将一对琉璃放在了阳光穿过树梢后直射的山泉中,看起来和这具衰老的身体格格不入。
  九湘的靠近对方毫无察觉,她的双腿高高地挂在假山上,上半身却低低地隐在草丛中,以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在观察地面上黑压压的蚂蚁。
  那双似琉璃又似泉水的眼睛一眨不眨。
  看见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便无意识地以虬曲的手指做笔、以地面为纸开始写字。
  就在九湘想换个方向看她写什么字的时候,她双手却魔怔般疯狂地将自己刚刚写的字全都擦去,哪怕已经擦得毫无痕迹也不停止,仿佛直到将那块地刨出一个小坑才会罢休。途中手被什么东西割出了血也没察觉,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九湘仔细一听,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喘不上来,沉甸甸的,压得心中酸楚。
  “不能写……不能写……”
  “会……被抢走的……”
  眼前人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她心中所猜测的那样。
  九湘十分艰难的看着眼前的人,她明明比王清莞的年纪还小,看起来却苍老至此。
  面前的景象使九湘对王清莞曾吐露的过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的王清莞若是没有扛过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若是没有坚定的选择反抗,下场或许是不是与眼前的她一样?
  又有多少人在这种窒息的环境中不得不变成了王清莞母亲、和眼前女子的模样?
  更何况……更何况……九湘想起了书中的结局,若是王清莞没有遇见她……
  九湘猛地后退了一步,跌在了地面上。
  疯癫女子写字又擦去的一幕重复地在九湘脑海中播放,九湘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王清莞到底有多清醒多痛苦才能从在这四十年来一次次都坚守自己的信念,没有让自己变成眼前人一样的疯癫?也没有任由自己放下所有在别人看来可笑又愚蠢的清醒和坚持,像母亲那样欺骗自己说已经放下了,不在意了,并去劝说下一代仍不甘的人?
  头顶的太阳模糊了四周的一切,惟有王清莞清晰可见,她扶着门框,隔着厚重的空气遥遥望了过来。
  那视线与眼前的疯癫女子一样真挚无暇,九湘被烫着般别过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不敢触及。
  第11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疯癫之人跑开的很久以后,九湘仍看着方才被她刨出一个浅坑的地方。为了反抗变得疯癫,却仍记得要将自己无意间写下的字打乱,否则就会被人抢去。
  被她翻出来的泥土掩盖的只有她写下的字吗?
  九湘想起自己进入的这本书,书中大部分人都由男人组成,关于女人的部分只有零星碎片,这零星碎片中她们也是被当作附庸一样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比如王清莞……若不是她的儿子偷来的名声过于响亮……
  还有定安长公主,与她接触过的九湘知她深不可测,而书上写的却只是关于她的桃色新闻,若不是她出身皇家,恐怕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出现。
  九湘动了动发酸的脖子,看向悬于树梢的月亮。
  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温度,可在这个时候她却感受到了月光附着在身上的冰冷感觉。
  她对王清莞说:“我们一定要成功。”
  这泥土掩盖的岂止是几个字?分明还有活生生的女人,女人的反抗、女人的血泪、女人的一切都被它掩盖地严严实实。
  以至于到了千百年后,这世上根本不知道曾有一群女人曾痛苦挣扎过……
  她们只能成功。
  王清莞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应声。
  眼底是化解不开的担忧,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笼罩着,好像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王清莞才华横溢,这不是别人对她的夸赞之词,而是事实。
  在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王清莞明白世上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之时,被困在黑暗的囚牢里的她终于想出了解决之法,这个方法更好可以发挥她最大的长处——
  写诗。
  只是这个方法犹如在悬崖上行走,稍差一步都会将她暴露在天光之下,从而引来杀身之祸。
  她装作被拿捏的样子将自己的诗送给那些贪婪的野兽,这些诗全都是她精心准备的、全新的风格。
  世人看不起女子,鄙夷她们的存在,所以她干脆将女子特有的东西和生活习惯融进了诗中。
  ——尽管这种风格被她创造的最初,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才华。
  这些高高在上的强盗,总不会将这些明显是女人口吻的诗句拿出去炫耀吧?
  事实却出乎王清莞的意料,她终究还是高看了这些人厚颜无耻的程度。
  王清莞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写的第一首这种风格的诗,是写自己经期降临之际的烦躁。
  用字毫不掩饰,很是赤/裸/裸。
  谁知这首诗被丈夫拿出去后,竟变成了他借女子经事发泄升官不称心如意的苦闷,旁人夸这首诗十分高明,惊叹他的诗作居然可以如此一箭双雕。
  但多数人佩服的却是王清莞丈夫居然对女子之事了如指掌,夸他驭人有术。
  自此以后,这种风格的诗成为了一种新的流行。
  它把女性最隐私的那一面从闺房之中揪出来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满足了他们骨子里的对女性的窥探欲。
  他们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什么人写的,但彼此间的恭维也是发自内心的——准确来说,这是他们表达对这种风格诗背后的人的态度——他们比的不是诗,而是诗背后的人。
  王清莞当然知道事情的走向出乎自己的意料。
  她的丈夫为了让王清莞做出更好的诗篇,命人将京城中流行的诗摘抄成册,送给她研习,知道事情的发展并不稀奇。
  怒火中烧的王清莞认为自己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此时还没想到,在未来不久,她又用这种风格的诗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希望的桥梁。
  涉及女人的东西在掌权者眼里都上不得台面,所以这种风格的诗也只是这些权力的拥有者在宴席集会上的玩闹。
  在正式场合中,他们看重的依旧是以往风格的诗篇。
  恰恰就是他们这样并不在意的样子,给了王清莞以可乘之机,任谁也想不到秋后的蚂蚱居然有胆量去布置一个度过冬天的计划。
  王清莞给女人所独有的东西都赋予了新的含义,并通过她的丈夫将这些含义在通过诗篇传递出去。听到这首诗的男人又将这些书籍装订成册,像王清莞的丈夫那样带回去给他抢劫的对象研究。
  此后的每一次诗宴集会,明着是各个强盗土匪在比较谁家的女子多情,暗中却是她们这些女子窃窃私语的交流盛会。
  尽管这种被当作玩物的感觉很不舒服。
  王清莞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这些女子们建立了一张可以通过诗篇发泄心中苦闷,彼此交流的网。
  在这张网上交流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张网不是透明的,它很脆弱,很容易被人瞧见撕碎。
  王清莞最初很担心被发现,所幸那些年长的人都是过来者,对此表示理解,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男人们,高傲到不允许自己去研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诗。
  这才得以存活至今。
  这便是王清莞寄以希望的网。
  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岁月里,她从来都没有弯下自己的傲骨,选择向命运妥协。哪怕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
  定安长公主选择与王清莞合作,也是这张网。
  她所图不小,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到将来的拦路狗会有多少,能在王清莞这张网上交流的人,多数都出身大家,与定安长公主心中的拦路狗所在的家族重合颇多。
  这种龌龊的事情若是暴露在大众之下,怎么都可以想象他们变成落水狗后的狼狈模样。
  至于救一个在水火中挣扎的可怜人?定安长公主冷冷一笑,她可没有那么多的好心,去分给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
  她与王清莞不过是各取所需。
  在三日后的大寿上,就是定安长公主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也是王清莞再一次选择将自己曾遭遇的事情大告天下的时候。
  这一次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长公主这样强有力的后盾,也有那张交流网上认识的的愿与她共同进退的伙伴们。
  她不会重蹈二十五年前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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