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移回那堵红墙。阳光落在墙头,本该是温暖的,却在她眼中折射出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光泽。墙面上斑驳的痕迹,在她混乱的视线里扭曲、变形。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那被水镜强行撕开的、混沌一片的记忆裂缝。
  就在这个小院子里。
  月光不是温柔的银辉,而是惨白的、冰冷的探照灯。
  地上不是青石板,是深色的、粘稠的泥沼,不断吞噬着倒下的黑影。
  那个“她”,穿着被血染成暗色的衣裙,身形快得像一道鬼魅。那张脸……那张和她此刻一模一样的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专注。
  “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低头看手上早已愈合的伤口,那个伤口真实存在过吗?
  风笑知被更深的茫然淹没。
  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阳光依旧温暖的洒在斗姆庙的院子里,诵经声悠扬。几只麻雀在墙角蹦跳觅食,一派宁静祥和。
  风笑知隐约知道,这片宁静之下,潜藏着什么。她站在阳光里,灵魂却仿佛一半浸在冰冷的血海中,一半悬在令人窒息的虚空中。记忆的空白被强行塞入了最残酷的碎片,而她对这碎片的意义,依旧一无所知。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源自本能的战栗和混乱,无比真实。
  小圆紧紧搀扶着姐姐,看向红墙的眼神充满了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知道姐姐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这残酷的“初见”,远非她所愿。
  迎光站在一旁,浑浊的目光扫过整个院落,最后落在风笑知强作镇定的侧脸上,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孽债难偿,因果循环。重回旧地,才是这次旅程真正残酷的开始。血髓铸的心,能支撑她走完剩下的路,却未必能承受这不断涌出的、染血的记忆碎片。
  【走吧。】她轻轻说。
  春日暖阳下。小圆牵着姐姐的手,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一定不好走。远不知落在何处的忍冬几人,真的去数了泰山玉皇顶西南角的第三块风化石,之后下山返回。
  塔口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盘结,在日光中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风笑知停住了脚步。
  那里不是景区,四下无人。风笑知本能的站在那里,说不上来是头晕还是恶心,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东西,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瞬间缠绕而上,死死勒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再向前一步。
  【姐姐?】
  小圆察觉到她的僵硬,轻声唤她,并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风笑知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色比在斗姆庙时更加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粘住了几缕碎发。这里她分明……没有来过吧?
  水镜里并没有这一段,可她为什么……
  更加难受了?
  【小和。】迎光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探询。她的目光锐利的扫过风笑知煞白的脸和紧绷的身体,试图把她的神智唤回来。
  风笑知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自己害怕?可恐惧的源头是什么?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依山而建、看起来甚至有些破败的小村庄,为什么会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近乎窒息的排斥感?
  她好像掉进了什么漩涡。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充斥着无法理解的尖叫。那尖叫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身体内部,从她的骨骼缝隙、从她的血液深处爆发出来。她听不到具体的内容,只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想要逃离的冲动,一种被拖向深渊的绝望。
  【不要……】她许久才挤出几个字,像是脱口而出,她发着呆,眼中一片茫然,摇了摇头,抓紧小圆的胳膊,紧紧贴在她身边。身体的本能反应远比思维更快,她开始后退,一步,两步,脚步踉跄,仿佛身后不是安全的山路,而是悬崖边缘,她的声音几近哀求,【我不想去……】
  第229章
  迎光和小圆被她的反应吓到。
  事已至此,只能先安抚她。
  风笑知的手下意识的紧紧捂住心口,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却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幻痛。那痛感如此真实,让她瞬间弯下了腰,大口喘息,仿佛真的有一把冰冷的匕首,正缓慢而残忍地刺入她的心脏,剜动着什么。
  迎光和小圆急忙冲上去扶她,一些黑暗的苦痛的碎片涌进她的大脑,她看不清,可是很真实。风笑知捂住胸口喘不上气,她瘫软在地上,眼中噙着泪,她死死抓住着什么,一步也不肯再往前。
  那曾是她最绝望的炼狱。
  即使记忆全无,也不愿再靠近一步。
  迎光拍了拍她的背,一股微小但浑厚的力量渡入她的身体,强行压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烈反应。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了然、痛惜,还有一丝不容动摇的决心。
  小圆看着姐姐痛苦的脸,看着她捂着心口、冷汗涔涔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当然知道塔口村对姐姐意味着什么。那是剜心取血的炼狱,是信任崩塌、希望泯灭的深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姐姐永远不要想起,永远不要靠近这里。
  可是……
  小圆无助的抬头看向迎光,【师父,怎么办?】
  迎光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痛苦挣扎的风笑知,投向那死寂的村庄深处。那里,有风笑知遗失的心脏碎片,是她生命拼图中最关键、也最沉重的一块。
  【没有别的选择。】迎光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时间不多了。】
  小圆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着姐姐在自己怀中痛苦的蜷缩,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前世密室中无声哭泣的绝望身影仿佛再次重叠。她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小圆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翻腾的水汽,再抬头时,眼神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把姐姐从怀中推开,刚碰到肩膀,话还未出口,姐姐仿佛洞悉了她的意图,抗拒的别过头,什么也不听,嘴里只说道,【回家……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家”像一把生锈的刀,猛的捅进迎光的胸腔。
  几百年前的血色月光突然在眼前炸开——密室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攥着被血浸透的纸条,上面只剩一个残缺的“家”字。小和听不见任何承诺,看不见任何光亮,却固执的等着永远不会来的师父。
  那是她给她的承诺。
  可她失信了。
  烛阴一族本该没有情感,可此刻喉间翻涌着某种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异物。
  【师父?】小圆察觉到不对。她从未见过迎光这样的表情,她这人生性豁达洒脱,此刻像是有人把她的魂魄抽出来钉在了往事的耻辱柱上。
  迎光突然伸手按住风笑知的头,这个动作本是施法的手势,可她的掌心却在发抖,原来她只是想摸摸徒弟的头。
  【是。】她承认,【我是答应过你。】
  泰山忽然起风了。千年古松的阴影在她们脚下晃动,仿佛在替那个密室里的小哑巴质问——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回家。
  迎光从未对风笑知如此温柔。
  她轻拍她的头,迎光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轻柔得近乎危险,【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她抚摸徒弟苍白的脸,掌心温柔的在她脸颊摩擦,趁她回过神来,轻轻的说,【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风笑知怔怔的抬头看她,似乎是听进去了,似乎也没有听进去。
  迎光性情如此,讲不了什么大道理,她指了指自己和小圆,说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风笑知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摇了摇头。
  【我是天下第一的玄门宗师。她——】迎光看了一眼小圆,说得轻飘飘的,【她是可以为你豁出性命的人。】
  风笑知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抗拒和恐惧,现在还有疑惑。小圆的心也像被匕首剜了一下,但她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的搀扶起姐姐,声音却异常冷静,【姐姐,你不是想去看星星吗?】
  她看向那个无人的破败的平静的村庄,态度异常坚定——
  【循此苦旅,以达繁星。】
  清风拂过风笑知的脸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小圆和迎光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次,她好像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是清醒了些,看向那个平静的村庄。她在小圆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从来都没得选,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那个象征着前世无尽痛苦与今生唯一生路的村庄。
  迎光跟在她身后,风笑知的脚步很沉重。这不是她第一次勇敢的为自己争出活路了。她是这样走向剔骨刑坛的,也是这样走向塔口村的。
  风笑知紧握小圆的手,黑暗中那冰冷的匕首刺入心脏的剧痛、被抛弃的绝望、无声哭泣的窒息感……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画面和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混沌的意识中轰然炸开。但她仍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突然,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意识彻底沉入了那无边无际的、由痛苦和黑暗组成的血色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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