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19节

  他从小山中抽出一捆竹简,随意抽开捆扎的牛皮绳,扫了一眼竹片上细密的小字。
  穿越以来几个月,在长平侯与冠军侯孜孜不倦的指导下,穆祺的古文化水平还是大有长进的。比如现在他一眼看去,十个字居然能认出五个了:
  “……於戏!小子唯……”
  他合上竹简,然后再抽了一捆:
  “曰:‘咨若時登庸’……”
  穆祺:“……这是什么?”
  “《尚书》。”刘先生的语气非常愉快:“这些儒生指责你的论点,都是引的《尚书》。”
  没错。要重视就要重视到底。儒生虽然对穆姓方士及王某人怨愤入骨,却也完全承认对方的才华。在他们看来,敌手的文章能将《春秋》运用得如此流畅妥帖、信手拈来,必定是熟稔典籍的高人;面对这样不世出的高人,儒家当然也只有以最强最猛的绝招,予以强力回击。在如此局势面前,《诗经》、《礼记》都太过简单,不足以克敌;要想一击毙命,必须要动用夏商周三代最为晦涩的典籍,秦火之后由伏生侥幸留存的瑰宝,即使大儒也知之寥寥的鄙视链顶端——《尚书》。
  这就是儒家最强的波纹了,佞臣们!
  即使董仲舒召集了京城大半的名儒,这一份脱胎自《尚书》的文章也极其难写,可以说是汇聚了治《书》名家这数十年的所有成就,呕心沥血,不过如此;所谓无比霸道,无比狂态,如此的究极组合,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得了?!!
  显然,穆祺还没有觉醒什么身负中华文脉、继承往圣绝学的外挂,所以他呆住了。
  刘彻问他:“你懂不懂《尚书》?”
  穆祺:…………
  事实上,他何止不懂尚书?他连自己奏章中反复引用的春秋都不怎么懂。奏章中之所以条条是道,可以将董仲舒批得体无完肤,是因为后世学者早就研究透了董博士理论的致命要害,照抄照搬也能解决问题。但现在,别说没有现成成果供他引用了,就算真有解读尚书的精妙成果,他……他也看不明白啊!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连古文运动的大家、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韩退之,都觉得尚书那套上古文言实在是太古怪太离奇了,完全不是常人可以理解。原典艰难晦涩到这种地步,后世的尚书研究,那更是需要古文字学考古学甲骨文等等一长串的学说作为基础——平常人只要看一看名字,也该生起一点自知之明吧?
  所以,精心构思的儒生们还真是找到了穆姓方士的痛点,一击致命,既准且狠,委实难以招架。
  “你还准备回信么?”刘先生曼声道:“我先提醒你一句,我和仲卿、去病,都不懂什么《尚书》。”
  穆祺沉默了片刻。
  “确实很麻烦。”他不能不承认:“仅靠我们的本事,根本应付不了。”
  “所以?”
  “所以只能呼叫外援。”穆祺道:“寻找足够强力的援助……”
  “没有人能援助你。”皇帝愉快的打断了他:“长安懂尚书的圈子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明晓《尚书》的大儒怎么会为了一个方士开罪董仲舒?”
  “那么就不要在汉朝的长安拉人。”穆祺慢悠悠道:“据我所知,皇帝陛下不是与历史研究院的人有过联系吗?”
  皇帝微微一愣:“你是说——”
  “我是说,希望陛下能将这堆竹简转译成白话,誊抄在书信上。就说是自己作为‘上古历史爱好者’的个人观点,请历史研究院指教斧正——啊,语气可以生硬傲慢一点,表现出某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更加符合陛下的人设……”
  穆祺看向神情略微呆滞的刘先生,语气极为诚恳:“以我个人的经验看,历史研究院是不可能会拒绝这种书信的。”
  ……的确不可能拒绝。研究院一向表现得相当高冷,但这种高冷也只是对民科而言。可一旦某些具有专业素养的人物表达出质疑与不屑,那研究院的动力立刻就会激活——有素养有水平就是业内人士,业内人士写信提质疑,那实际就是踢馆;要是他们连踢馆都应付不了,那研究院还在江湖上混个什么?
  “挑拨离间、制造矛盾,然后居中得利——或者一言以蔽之,跨时空斗蛐蛐。”穆祺感叹道:“我真是从陛下的手上学到了不少啊。——太伟大了,皇帝陛下!”
  第26章
  显然, 刘先生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赞美,他的脸色抽了一抽:
  “……你倒是很会举一反三。”
  穆祺很谦逊:“这都是陛下教得好。”
  出乎意料,刘先生既没有发怒, 也没有反驳;只是脸色微妙古怪,晦涩难言。穆祺从旁瞥了一眼, 正在小心思索着对方可能的反击。却见刘先生沉默少顷, 忽然指了一指他面前的资料:
  “你说要引入印刷术和造纸术, 现在进度如何?”
  穆祺愣了一愣,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岔开话题, 但还是如实回答:
  “差不多了,只是还要根据大汉的技术水平做一点调整。”
  “那就好。”刘先生道:“既然如此,那等技术成熟之后, 能不能先帮我印刷一些东西,方便迅速下发?”
  这个要求更为古怪离奇, 但毕竟还要拜托人家转译书信, 穆祺也就不好拒绝:
  “当然可以了,请问陛下要印刷什么东西?”
  刘先生再次露出了微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九月十三日, 大病初愈的皇帝于上林苑召见了内朝重臣、亲近侍从, 并特意向他们介绍了数十日以来平步青云、声名鹊起, 号称“汉兴七十年未有之显贵”的某位穆姓方士。虽然显贵后传闻四起、声振天下,但拔擢多日之后, 这位穆姓方士尚且闭门不出, 与外界交集甚少, 是一位风评极为神秘的人物。如今公开召见,新人旧人彼此见礼, 也正见陛下多情缱绻,徘徊于新欢旧爱之间的绵绵情意。
  只闻新人笑, 那闻旧人哭;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内朝的旧人都是从新人的等次混过来的,也实在太知道自己这位陛下的做派,所以与新人问礼时虽有醋意,但勉强还能忍耐。可等到至尊开口,他们就有些忍不住了。
  至尊居然主动出声,很温和、很亲近的问这穆姓方士:
  “朕十几日前托付你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若有窒碍,可以想法解决。”
  不是直接命令交成果,而是主动询问进度、提供帮助,这样的温柔态度,内朝又有谁曾见过?
  面对如此罕见的温柔,那穆姓方士居然安之若素,丝毫没有臣子受宠若惊的本分。他只道:
  “材料和文书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应当没有问题。”
  皇帝喔了一声,神色中俨然多了喜悦。穆姓方士伸手入怀,取出一叠用丝绸包裹的文书,却又迟疑了片刻:
  “不过,这些材料都颇为晦涩,陛下要是直接阅览,恐怕很难理解……”
  一语既出,在旁侍立的近臣们按捺不住,几乎是立刻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险些要齐齐回头,共同围观这莫名其妙的蠢货方士:
  ——不是,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什么叫“很难理解”?你的意思是皇帝理解力不够,还是天子智商不行?皇帝居然连你写的文书都理解不了,难道是智力还不如你的一半?
  你疯了吧?!
  佞幸恃宠而骄肆无忌惮,再怎么轻狂悖逆的举止,大家也都见过。但愚蠢到直接开口鄙夷皇帝智商的,随侍近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威咫尺、战战兢兢,百般小心犹恐不及,哪里有这样作死的?
  不过,最令近臣们震惊诧异的,却还不是这穆姓方士的狂悖妄语,而是他身边紧随的某位王姓商人。这位王某站立在侧,一字不差的听到了这“很难理解”的疯言疯语,但神色上居然还无惶恐震动,反而……反而露出了某种幸灾乐祸、隐隐自得的表情?
  众人:????!
  仅仅遇到一个疯子,还可以说是乾坤之大,无奇不有;一口气遇到两个超乎想象的疯子,那就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早上还没睡醒了。但很快,更让大臣们恍兮惚兮、如堕噩梦的事情又发生了——皇帝瞥过王某脸上古怪的笑意,居然并无任何暴怒的表示;他沉默片刻,只道:
  “没有文书,如何查检?”
  穆祺道:“臣做了一些实物,可以请陛下实地看一看效果。”
  眼见皇帝颔首称是,穆祺抬手击掌,另外两个跟来的方士(似乎是姓郑来着?)端上来了一张木几,几案上是两只粗青的陶碗,碗里波光粼粼,乘放着某种粘稠而古怪的液体,气味极为刺鼻。
  至尊抬了抬眉:“这就是你说的什么‘高燃值燃烧剂’?”
  “准确来说,是燃烧剂的配料。”穆祺从容解释,成竹在胸:“高燃值燃烧剂太过危险了,运输储存不当很容易失火,反而会造成极大的损害。所以臣调整了一下方案,将它拆为两种配料。这两种配料都极为稳定,很难燃烧……”
  他在碗上啪的打了个响指,指尖再次窜出火苗,这道火苗在上方一掠而过,碗中的液体依然是古井无波,毫无变动。
  “在使用的时候,需要将这两种配料均匀混合,小心静置,再加入少量助燃物。等候一定时间之后,就可以自动反应生成高效燃料。”
  说完这些半通不通,仿佛咒语的解释,穆祺退后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他现在手上还绑着电火花发生器,不太适合做混合燃油这样精细的操作,所以只有将展示的流程交给除他以外化学知识水平最高的候选人,也就是等候在侧的霍某人。
  霍将军——或者以现在的化名,随舅舅一同姓郑的“小郑郎君”——向前一步,戴上用麻布织成的厚手套和面罩,拿起几案上备好的破布缠绕的木棍,先在标着“甲”的陶碗里浸泡两百个弹指,再放入标着“乙”的陶碗里浸泡两百个弹指,取出后小心沥干,再在乘放着灰黑色粉末的浅碟里滚上一圈。
  整套流程非常像制作麻辣烫,但制成的却是比麻辣烫更危险千百倍的东西。小郑郎君将这柄浸透了液体的木棍平平举起,而后臂膀一震,木棍凭空飞出——虽然为了安全不能用大动作,这一掷仅仅只能以手臂肌肉发力,即所谓“寸劲”;但木棍依然破空直飞,一头扎进三四丈以外的草木茂密的碎石土壤,没地足有半尺,尾端依旧微微发颤。
  围观的近臣咦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声彩,便陡然转为了惊呼——土壤上腾一声冒出了巨大的火苗,顷刻就将木棍吞没。
  ——在完成反应之后,仅仅是空气摩擦及太阳照射的热量,都足够让这些危险的化合物自燃了。
  这种粘稠化合物的燃烧和一般的燃烧还不一样,极度高温的青色火焰窜起后并不会随风向摇曳熄灭,它像蛇一样死死缠绕在木棍上,十几秒的时间里就把半尺来长的木棍连带碎布烧成了焦黑的余烬;随后,这些碳化的残骸在高温下破裂,青色的火焰飞溅迸散,迅速扩大;溅到哪里就黏住哪里,黏住哪里便万难摆脱,比跗骨之蛆还要难缠。雨后湿漉漉的草地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水雾蒸腾直上,化为滚滚的浓烟。
  不过片刻的功夫,青色的火焰已经扩展到方圆两丈的范围,直到一头撞上草木稀疏的沙地,才悻悻然停住了脚步。即使无法扩散,这片簇簇的火苗依然在原地跳跃起伏,仿佛择人待噬,而它们褪去的土地上,则是清一色惨白的灰烬——就连地下的草根也被焚烧殆尽,表面几乎已经不留存什么有机物了。
  为了完成任务任务,穆祺曾经多次在现代悄悄试验燃烧剂的效力,方士四人组司空见惯,已经不以为奇;皇帝陛下见过“纪录片”里烧山焚海的大阵仗,也还能保持镇定。只有围观的近臣屏息凝神,神色大为悚然——燃烧的确是人类最熟悉最直观的化合作用,所以只要看到那散落一地的白灰、持久不灭的火焰,所有人都会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群方士疯归疯蠢归蠢,但似乎——可能——或许还真有些本事?
  如果真有本事,那先前的狂悖疯癫反而可以理解了。以当今至尊的脾气,在方士的利用价值榨干之前,确实也可能对这种狂悖表示宽容。换句话说,他们还是可以和这些方士接触接触的——只要赶在利用价值榨干之前。
  天子扫了一眼近臣的表情,心下甚是满意。他这十几年的确干过很多违背常理超规格提拔的事情,但却从来绝不愿意别人将他看作被佞幸蛊惑得框框撞大墙的昏君。他之所以要公开展示燃烧剂,就是为了向大臣证明,自己破格赏赐是慧眼识珠而非神魂颠倒,方士的才华完全配得上一天三级的擢升,就好像汉匈之战后的卫青绝对配得上万户侯一样——总之,陛下还是英明伟大而高瞻远瞩的,远远没有堕落成某些失心疯的老登的模样。
  皇帝陛下,赢!
  自然,叫这么多人来也不止捧个场,至尊注目着远方的灰烬,徐徐开口:
  “这就是‘燃烧剂’的效力?”
  穆祺躬身:“是。不过实际应用中,还需要考虑风向和草木的水分。但无论如何,这两大碗配料配出的燃烧剂均匀撒播,烧掉两百亩左右的草场,应该不成问题。”
  近臣中又起了骚动——皇帝用人不拘一格,内朝有不少官员是上过战场见过骑兵的;只要稍微换算一下数字再扩展一下规模——两大碗——二十大碗——二百大碗——二千大碗——那种熊熊燃烧、顺风扩散的盛景;那种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效力,对战争的影响,恐怕就——
  一念及此,某些功名心切、热衷进步的军事新贵们,真是连呼吸都要紧了!
  ——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了;穆先生那怎么能叫愚蠢疯批呢?那分明是高人常有的孤高清傲、不晓世事;所谓恃才傲王侯,上古大贤老子、庄子,开国之商山四皓,那不都是这种做派吗?这又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他们有眼无珠,以此妄论高人,才真是错尽错绝,无可悔悟了!
  随侍近臣兀自大搞心理斗争,踌躇着前倨后恭是不是有些不太体面;皇帝则点头沉吟,仿佛同样在叹服这燃烧的巨大威力,却又出声询问: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配料’、‘流程’,难道配这东西还要学什么技艺么?”
  “圣明无过陛下。制备这种物事,的确需要专门的技艺。”
  穆祺解开绸缎,取出那卷文书——一叠洁白的、挺括的、轻薄灵便的物事,双手奉了上去:
  “臣将流程都详细写在了纸上,请陛下过目。”
  穆祺办事如此之久,还是很晓得轻重的。平常互撕时可以想怎么阴阳就怎么阴阳,发泄一万句也无所谓;可一旦做出了正式决策,就必须全力以赴、不打折扣的完成。这十几天来他多方搜集燃烧剂的合成资料,就花了极大的心血。
  燃烧剂当然不是什么尖端科学,但考虑到大汉朝廷的实际需求,技术路线的选择上也很费心思——这套路线不能太过复杂,太过复杂了上古工匠根本掌握不了;这套路线也不能太过简单,否则让匈奴间谍抄走了大家只有哭天;这套路线不能太过危险,否则弄不好就会将视察的皇帝烧成烤乳猪;这套路线也不能太过安全,否则战场上震慑不住敌人。
  总之既要又要,四面兼顾,简直充满了无理甲方的美;但你也不能不承认,现代的化工技术的确发展到了一个极为离谱的境地,以至于这样匪夷所思、近乎无理取闹的神经需求,都居然还筛出了一套可靠的流程。
  这样辛苦凝结的心血,必然不容随意抛洒。所以穆祺特意补了一句:
  “文书中的技术甚为复杂,掌握不易。请陛下委派妥当人选,细心研习此物。”
  他特意在“妥当人选”上咬了重音。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而露出了笑意:
  “卿家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关键之至,能扭转乾坤的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是要派可靠的人好好学——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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