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31节

  皇帝自然知道儒家坐大、王莽篡位的结果,并曾有意无意给另一个“自己”做过剧透。但以他的观点看来,儒家的扩张之所以完全失控,是因为另一个“自己”挑选的制衡手段太低级、太失败了——李少君、李少翁,栾大,和这样的虫豸方士混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呢?脆弱的制衡策略最终一败涂地,本也不在意料之外。
  但还好,还好,现在他有幸重新来过,终于能够纠正以往的疏漏,制定新的方略。所以,皇帝一定要精心挑选,百般斟酌,为儒生选择一个最强大、最可怕、最难缠的敌人,让他们彼此对战,缠缠绵绵,一直打到世界尽头为止。
  以此标准精心筛选,选出来的人也果然没有让皇帝失望——抛开癫狂错乱、大字不识、狂悖犯上、目无尊长、常常无差别攻击气到皇帝蛋疼等等一百多个缺点不谈,你就说穆祺是不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吧!
  人选一旦选对,天下的事情都会好办。这几个月以来刘先生袖手旁观,是亲眼看到儒生们被锤得魂不守舍丢盔弃甲,在更先进的技术与高妙的理论前溃不成军,甚至被迫与诸子百家的残兵败将反复撕咬,困在乱战泥潭中不可自拔——往日儒生睥睨天下的锐气消弭殆尽,倾颓衰败的先秦各家则在印刷术的刺激下重振旗鼓,双方唇枪舌剑,难分高下,竟仿佛重回了文、景时乾坤未定,各派尚能激烈争鸣的时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俨然显现于前,即使皇帝为此受过一点池鱼之殃,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损失了。
  这样一切顺遂、尽在掌握幻梦做了很久、很长,直到儒生的巴掌横空而来,啪唧一声把陛下给扇醒了。
  在高强度混战之余,儒家还能保持这种级别的动员能力,那就说明先前的种种手腕——印刷术也好、造纸术也罢,甚至再加上历史研究院的精妙助攻——都决计不能损害到儒家的根本;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穆姓方士可以将大儒们羞辱得体无完肤,编段子编漫画三百六十度的嘲讽儒生,以强力动摇儒生的学术权威;但他能起到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你总不至于指望这点伤害能有什么大用吧?
  奇技淫巧当然很厉害;但要指望着一星半点的奇技淫巧就能阻碍儒家这种庞然大物,那就纯粹是想太多了;甚至搞不好儒生适应了新技术,还能玩得更花呢。
  皇帝本人当然清楚这一点;他还同样清楚,一旦确认了这个事实,那就等于宣布制衡策略的再次失败——如果连辛苦挑选出来的疯批都无法战胜儒生,天下还能有多少人是他们的敌手?
  辛苦筹谋,付诸东流;至尊心中之屈辱破防,自然不难想象。也难怪憋屈一夜不能释怀,还要偷偷找心腹排解发泄了。
  不过,要是过度渲染这种悲哀,却难免有质疑穆姓方士办事不力、未克全功的嫌疑。所以卫将军踌躇再三,才要特意到穆先生处委婉解释——在他看来,无论陛下的策略成功与否,穆先生都已经算是绝对尽力了,委实不应该有什么苛求。两位圣上挑中穆先生搞制衡,好歹还能靠着新技术挠儒家一个满脸花,伤不了根本也可以给对手一个没脸,节目效果总是有的;要是遵循旧制继续用些什么神经术士,那搞不好大家的名字都得上什么方术诈骗名人录,成为反诈案例中格外光辉灿烂的一页——那才叫丢死个先人呢。
  有鉴于此,卫将军对穆先生甚至可以说是感激的。他很小心,很含蓄的向穆祺解释,陛下的“不快”、“忧虑”,都只是因为小小的挫折,而绝非质疑穆祺的能力,就是生怕会在双方的合作中生出什么不该有的缝隙。穆祺本人则并未表态,只是默默倾听长平侯的解释,面上并无多余表情,仿佛只是在长久思索。等到长平侯小心解释完,他才望了望窗外——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可以看到星星点点、没有光污染的闪烁夜空。
  “我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他轻轻道:“其实,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无法战胜儒生,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儒家毕竟是生长数千年之久,已经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意识形态。与这样伟大而顽强的意识形态作战,当然很难——很难获取胜利。”
  卫青:…………等等,这态度不对吧?
  长平侯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穆先生相处了也有几个月了,印象里这位大爷是和自家陛下齐上齐下不分高低,发起疯来连天都敢捅破个窟窿的角色;这种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物,什么时候会说出这样冷静、克制……乃至于近乎消极的话?
  当初宫变造反你不消极;当面开大蛐蛐皇帝你不消极;现在不过是区区几个儒生打上门来,你反倒消极了——这这,这消极的对象是不是有啥不对头啊?
  说实话,他设想过穆祺阴阳怪气讥讽自家君主(反正也讥讽惯了,当听不到即可);也设想过穆祺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一堆挑拨离间的话把事情闹大;但千想万想,却从没有想到过如此冷淡的反应——离奇变故突如其来,居然一时反应不能,只能愣在原地。
  在长平侯惊愕的木楞注视中,穆祺浑不介意,淡定开口:“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陛下最好尽快接受这个现实。螳臂当车没有什么意义,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其实想想,天下哪有万年不改的皇位,篡位夺权这种事情,总是很难避免的,我劝陛下还是要想开。”
  卫青:…………啊?
  还没等长平侯从“要想开”的强烈刺激中反应过来,他就听到了一声冷哼——凌厉的、不快的、极为厌恶的冷哼;卫将军下意识转头,看到窗边人影一闪而过,再不见了踪迹。
  ……看来,这种事情总还是很难想开呢。
  第42章
  显而易见, 穆祺那种“要想开”的劝导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刘先生依旧是板着一张驴脸进进出出,在言谈举止中抓紧一切时机表现出对儒生的厌恶。这种厌恶不仅仅局限于情绪,更已经付诸于行动——在意识到穆某人已经躺平摆烂, 对儒生高举白旗之后,刘先生决定操刀子自己顶上, 摩拳擦掌、亲力亲为, 一定要给儒棍来个迎头痛击。为此, 他甚至放下了往日的芥蒂, 亲自出面, 约见了另一个“自己”。
  谁也不知道两个生死皇帝到底密谈了什么,但谈话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在谈话之前,活着的那位皇帝陛下对儒生和方士的斗争基本是无动于衷, 高踞干岸,不理凡俗, 颇有一种谁死都是好死的自信与从容。但在“王姓商人”入宫告状之后, 高高在上的皇帝却一转态度,忽然自宫中传令廷尉, 将几个上门闹事的儒生统统拘入狱中, 吩咐了官吏“细细审问”。
  动用廷尉严查底层喽啰, 其中有几个还是丞相公孙弘的属吏出身,等于是公然下新任丞相的脸面;这样的动作苛刻到逾越常理, 稍有见识者闻都能闻出来政潮的气味, 战栗畏惧之感, 自是油然而生。
  但在这种山雨欲来的诡秘气氛中,平津侯公孙弘却保持了惊人的镇定。收到诏令之后, 他既不急躁,也不惶恐, 指示命令门下弟子老实配合廷尉的工作,派人向被骚扰的方士致歉,随后从容自若地继续办理丞相份内的公务——清理账目、协调内外、督促备战,顺便还草拟了一份三百石以下空缺官吏的任命名单,按照程序交了上去。
  虽然被皇帝陛下分权削弱削了很多年,又半路被个大司马大将军跳到了头上做威福,但丞相毕竟还是丞相,不折不扣毋庸置疑的百官之首,名份与实际上的力量都绝不容小觑。而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权力,就是朝廷官吏的人事权——按照汉初以来的制度,千石以上的大臣由皇帝任命,千石以下的官吏则由丞相府统属,彼此都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草拟名单向皇帝举荐贤才,正是丞相义不容辞的职责。
  ——当然啦,前几任丞相都是胆小软弱的吉祥物,尸位素餐饱食终日,呆在相位上主要起一个装饰效果,根本没有左右朝政的能力;而如此对比之下,愿意切实履行丞相法定职责的公孙某人,那简直已经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慨然而有古贤臣之风了。这样临危不乱、忠于职守的风范,即使将来青史留名,恐怕都是能大书特书的。
  可惜,面对臣下的慨然承担,君上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反馈。名单交上去后皇帝既不批准也不否决,表现出了极度的冷淡。显然,王某人的某些话已经深深刺痛了圣上那脆弱的心脏,以至于连丞相行使的正常法定权利都显得那么难堪、那么刺眼。他反复的打量这些往日里不屑一顾的琐屑小官,越看越觉得这是儒生居心叵测、日拱一卒的险恶征兆;所以他留中不发,一面是敲打威慑,另一面也是要重开局面,想借机清理掉儒生的影响,整理出一份更“干净”的名单出来。
  ……然后嘛,然后至尊就有点卡住了。
  喔,这倒不是说他拿不出新名单。毕竟长安三条腿的蛤蟆或许短少,两条腿的士人还真是一抓一把。皇帝陛下私下里找了张汤和郑当时来为自己重拟名单,而两位亦欢欣鼓舞,将之视为权力扩张斗垮政敌的天赐良机,于是充分领会君主圣意,拟了一份基本排除儒生的单子呈递上去。而皇帝一眼扫过去,立刻在名单上看到了不少颇为眼熟的名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名字应该出现在穆祺所剧透过的什么《酷吏列传》里。
  当然,仅仅是《酷吏列传》,还不能带来如此深刻的印象。这些名字之所以被穆某人着重介绍,是因为他们的刻薄狠毒远远逾越常人,即使在酷吏中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穆祺的介绍并无夸张,那么这张名单上一半的人最擅长的应该是扒皮削骨而非治理民政,属于那种放出去当官后三个月就能把百姓活活逼反的究极魔王;至于另外一半嘛——另外一半魔王只要两个月就能把人逼反,效率还要来得更高。
  张汤和郑当时到底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妖魔鬼怪?这是什么?大汉类人天团集锦名录么?
  皇帝被这种神经操作搞得大为震惊,招来张汤怒斥一顿,严令他编一份更合理更恰当的名单来。张汤惶恐之至,回家后搜肠刮肚,小心提供了第二个版本——第二个版本倒是没有了先前的酷吏大集合,多半换成了闲散宗室与诸侯国的士人,而抬头第一位就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刘屈牦。
  皇帝chua一声撕掉了名单,将一桌子的玩意儿全部砸了个稀烂。
  在歇斯底里的无能狂怒之后,被刺激过甚的陛下终于在痛苦中意识到了某个事实:如果不是张汤未卜先知蓄意要来恶心自己,那么就是御史大夫穷尽人力物力,也实在找不出可靠人选了——一切温和、稳定、思路正常的士人都已经归拢在了儒家名下;一旦排除了儒生这个选项,那剩下可供挑选的就只有酷吏、只有魔王,只有雄心勃勃的神经宗室、可以在三年内速通巫蛊之祸的野心之王——换句话说,不会是正常人。
  如此思来想去,反复挣扎,陛下还是只能翻出了那张被压了许久的公孙氏名单。他仔细打量上面那些普通而平凡——但却格外正常稳定——的人选,终于是长久迟疑,出声喟叹:
  “……难道就真选不出人了?”
  “当然选不出人了。”穆祺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作为共同对抗儒生的盟友,皇帝在名单上的踌躇也并未隐瞒同仇敌忾的方士。不过,虽然以王某为代表的方士集团磨刀霍霍,斗志昂扬,却基本不能在名单中发挥什么作用——没有办法,这几位爷生前的位置实在太高了,高得连一千石二千石都只是脚下尘泥,无足道哉,高得根本不必关心底层的牛马刀笔吏;如今突然间要来考虑三百石这样低贱又普通的职位,自然是一头雾水,反应不能。
  而在这个时候,穆某人的建议就显得格外刺眼了。他很温和的建议刘先生不必在名单上多下功夫,因为这很明显是白费精力:
  “……如果以精通翰墨的标准计算,长安一共有一万三千二百文士有余,这已经是可供挑选的全部基本盘,选择的余地本来就不会太大……”
  刘彻大为震惊:“一万三千二百人——你哪里来的数字?”
  大汉仰承秦制,对关中的控制极为严密,基层官吏严加筛查,基本可以摸清长安人口的出入数目。但受限于两千年前的孱弱国力,能把握到人口大致数目已经是行政能力的极限,你要指望衙门分门别类,再具体统计出京城中各个职业的数量和分布——唉,朝廷要真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让匈奴间谍在眼皮子底下跳脸了。
  所以,对于长安城中的文人分布,至尊到现在都只有一个相当模糊的数量概念;而遍寻京师上下,从儒宗董仲舒直至丞相公孙弘,哪怕是所有与文人联系紧密之高官显贵,对这个数量都绝没有什么更清晰的认知。至于略无犹豫,居然可以一张嘴将数量定到一万三千这么细,那简直远远超出刘先生意料之外,而简直更近乎于神迹——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造纸业务上搞了点优惠活动。”穆祺淡定自若:“新客户第一次购买纸张和印刷业务,可以享受八折优惠。如果额外介绍一个新客户上门,还可以砍一刀——我是说再打对折。优惠力度很多,活动也很受欢迎,迄今为止,京城中的文人应该都被拉过来砍了一刀,领取到了首购优惠。以销售额为基础,可以轻松推论出新客户的数量。”
  朝廷有形的大手是有其极限的,越是调动官僚机构,就越会发现这残酷的事实。但还好,还好,市场无形的大手是没有极限的。隐匿在京城的文人或许可以抵挡朝廷的征召与权势的引诱,却绝对没有办法抵挡首充优惠、廉价纸张、送货上门,以及是兄弟就帮我砍一刀——消费主义是那样潜移默化而润物无声的东西,可以帮助人创造出无穷无尽的需求;或许有的人用竹简用丝绸已经用惯了,可只要社交圈子里都在讨论买白纸用白纸怎么设法砍一刀白纸,那你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呢?
  总而言之,太伟大了拼夕夕!太伟大了消费主义!
  伟大的消费主义与伟大的拼夕夕套路一样了不起,而这两样了不起的东西共同作用,在极短的时间内榨干了整个长安城的市场容量。为了摸清客户底细,穆祺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将首充福利从打八折升级到了送会员再升级到了送鸡蛋;从一般逻辑来看,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正常人可以逃脱这多种诱惑的叠加围攻。所以他可以相当自信的做出判断:
  “从客户的口音来看,这一万三千人的出身已经廊括了天南地北所有的州县,可以说是天下精华,富集于此;大汉朝一半以上的文脉,都要寄托在他们身上。恰好,这些文人墨客在买卖白纸之余,多半还要办点印刷业务,从委托印刷的内容上,大致能够分析出他们的学术倾向……”
  穆祺抽出了一本账簿,开始哗啦啦查找数据。皇帝陛下面上不置可否,目光则在这本泛着油光的账本上扫来扫去,小心隐匿某些难以言说的欲望——在行政能力原始而匮乏的年代,这一份依仗市场力量完成的整体调查,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大汉人才储备的全面摸底,地位上应该与当年萧何在咸阳苦心搜罗到的秦朝档案等同;这样的账簿,当然最好由合适的人选精心保管,而不是让一个疯疯癫癫的方士随意拿捏,当作什么“送鸡蛋”、“打折扣”的记档——
  那账本后面甚至还有姓穆的撒上去的方便面汤呢!真是成何体统!
  “找到了。”姓穆的翻到了关键的一页:“从印刷业务的优惠上看,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文士印刷的都是《论语》、《春秋》、以及《诗经》。如果再把《尚书》注释也算作孔子编订的儒家经典,那么亲近儒家的占比在七成以上——无论如何都是绝对多数。”
  “……多少?”
  “七成以上。”穆祺很和气的说:“而且陛下要明白一点,因为技术草创的缘故,印刷书本的价钱其实是相当高的。也就是说,这些人起码愿意为了儒家经典破费腰包,这个诚意嘛……”
  能够把《论语》倒背如流的不一定是虔诚的儒生,还可能是个记忆出众的天才;但愿意为了《论语》一掷千金,省吃俭用也要印刷出善本的人物嘛……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人类的传统智慧,总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的。
  刘先生有点愣住了。如此寂寂片刻,他低声开口:
  “……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真心劝告陛下,最好接受事实,不要再与儒生置气。”穆祺道:“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比例,这已经是稳操胜券的绝对优势,稳如铁炮的垄断地位;拥有这种垄断地位的儒生,当然有资格谋求非分的权力——或者说,这些权力本来就应该是属于他们的,历史只是在回归正轨而已。在这种趋势面前,皇权这样的弱势群体还是要善于顺从,而非一味抵抗。”
  皇权!弱势群体!多么诡异的逻辑,多么小众的表述,小众到都不像是汉字了——但稍微深入想想,皇帝又实在无从辩驳:没错,君主的权威所向披靡横扫无敌,可以人挡杀人鬼挡砍鬼把公孙弘和董仲舒的九族当鸡崽子一样的宰;但宰完之后呢?长安城内七成的文人都是儒生,这意味着只要朝廷官员还有识字的需求,那无论上挑下选,左看右看,最终都只能挑出一个儒生的朝廷来!
  否则呢?否则要么是大退步到世卿世禄的官僚世袭时代,指望着卫青霍去病等外戚能一胎八宝且各个堪用,基因彩票抽到爆炸;要么就是舍多取少,只在那三成非儒生中挑挑选选——也就是说,挑选出一个由刘屈牦、江充和一大帮子魔王酷吏所组成的卫太子不妙小内阁。
  ……那要不还是算了吧?
  事实证明,公孙弘能扛住皇权压力镇定行使丞相权力,那确实也是有那个从容镇定的资格——毕竟,陛下也不想在朝廷中塞一大堆的类人生物吧?
  相对于精密奥妙的权谋秘计,数量才是最大也最无解的阳谋。任你千路来,我只一路去;皇帝可以用外戚用宦官用一切想得到的力量来制衡儒生,但七成以上的比例就是最大最强硬的后盾,哪怕靠着人数磨都能磨死所有反对派——汉儒玩朝代禅让尊孔复古,等于是硬生生把大汉朝给玩死过一回;可硬生生把一个鼎盛帝国玩死过一回之后,儒家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占据高位,那种深厚无匹的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
  可惜,如果说在地府这几千年教会了陛下什么,那最大的启发大概就是尊重事实。儒家强大已成定局,那么就不是你拉个猪脸就可以强行否认的。或者说,与其拉个猪脸一言不发,还不如踏踏实实的想想新思路:
  “……所以。”他慢慢道:“连你也没有办法。”
  “差不多吧。”穆祺道:“新技术最多也就只能起到阻碍的作用,只要人数上的优势不逆转,那做什么都没有用。当然,陛下应该也知道,如果想要逆转识字人口中儒家的绝对优势,那就需要——”
  “够了。”皇帝打断了他:“我只是问一问而已。你不需要再说了。”
  有的时候,你都不好说陛下在现代看多了那些杂书奇书,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往好处说他肯定是懂得更多了,往坏处说——唉,往坏处说,正因为陛下懂得更多更杂,所以也就相当之难蒙蔽;要是换做一个水平稍低而见识更少的封建老登,大概穆祺设法忽悠忽悠,总能扭曲一下对方的想法。但刘先生确实是把某些书给读透了,达到了对手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的境界,所以穆氏刚一开口,圣上已经未卜先知,提前阻止了一切蛊惑煽动之词。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
  说完这一句后,皇帝立刻离开,再不多发一言。仿佛生怕与穆祺再多交谈几句,连这强硬拒绝的决心也无法维持。而离开之后,刘先生亦再没有谈论过与儒家为敌的紧要大计,好像这一次被儒生暗算所激起的强烈愤怒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消磨殆尽,现今亦渐渐进入倦怠无聊的垃圾时间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种发泄后诡异莫名的平静,也仅仅只是“好像”而已。当月二十五日,穆祺奉命拜谒圣驾,协调各处做征战前最后的准备。当他在行宫外等候侍卫呼唤时,某位丞相府的长史便快步走了过来,先拱手行礼,再谦逊寒暄,就儒生上门冒犯的事向他再次道歉。
  这也是近几日以来的常事了。公孙丞相虽然镇定自若、略无惊慌,但私下里该做的体面却都已经做到了位,多日来反复派遣使者向方士致歉,绝不留一丁点无礼的把柄。你可以说这种做派虚伪狡诈,但以实际而论,却决计是挑不出什么瑕疵来——就连怀恨在心的刘先生自己都挑不出来,至今只好在家里生闷气而已。
  不过,今天的道歉却似乎略有不同。在反复表达歉意之后,这位长史却又莫名多问了一句:
  “……敢问,尊驾心里还有什么芥蒂么?”
  “当然没有了。”穆祺道:“本来就是小事而已,这又何足道哉?”
  本来就不是他吃的闷亏,这又何足道哉?
  “是么?”长史不动声色:“那恕下官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昨夜是哪位贵人,三更时跑到丞相府墙外泼了一整桶的大粪呢?”
  “——啊?!”
  第43章
  显然, 皇帝陛下绝不是什么忍气吞声、善于想开的人物,即使受限于现实,没有办法舒舒服服的发泄自己的怨气愤恨, 他亦绝不会再惨淡的现实面前耻辱退缩。总的来说,在辛苦的治本和漫长的治标之中, 陛下选择了最直接也有效果的打法——派人到公孙弘门外泼大粪。
  至于是派谁泼的大粪嘛……穆祺在原地呆愣了片刻, 情不自禁地对两位将军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
  不过, 这种怜悯之情盘旋未久, 穆祺就注意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实——在通报完丞相府被人泼了大粪的离谱事件之后, 那位文质彬彬的长史并未立刻离开;相反,他只静静站在原地,以一种古怪的、离奇的、甚至隐约带着谴责的眼神, 直勾勾打量着穆祺。
  穆祺:…………
  穆祺忽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了一点不对——作为同样被皇帝一朝擢升的宠臣方士, 他与另外那几位大宝贝在政治上完全是一体的;换言之, 在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看来,半夜往丞相府泼大粪这种污糟事情, 都绝不可能是私下的自作主张, 而多半是方士集团进退一致的报复, 是由宠臣集团的首领从中指挥,底下人严密遵从的政治活动。
  ——简而言之, 从政治逻辑上讲, 这桶大粪应该是他穆祺指使的。
  所以, 长史脸上那种鄙夷、轻视、乃至略微带着恶心的表情,就实在不难解释了。政治斗争的确是你死我活, 利益撕扯也的确是不择手段;但往日里公卿显贵们或栽赃或陷害,凶狠凌厉者有之, 阴损毒辣者有之,但还从来没听说有人的斗争手腕是半夜跑去泼大粪——且不说一桶大粪屁用不顶,你自己就不嫌恶心吗?
  搞斗争也是要讲体面的,不讲体面的乡下野人大家都烦。要不是墙外那桶大粪刚好浇到了丞相府属吏办公场地的门外,长史根本不愿搭理这种疯批。就算现在迫不得已要提出警告,长史也特意保持了距离,他依旧彬彬有礼、语气亲和,但双脚毫无疑义的在向后移动,再明白不过的表达出了“莫挨老子”的抗拒。
  穆祺……穆祺木在了原地。
  显然,哪怕为了捍卫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名声,穆祺也有必要强力辩驳,不能让王某人把屎盆子(真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但这种辩解也很难措辞,因为到现在受害者也没有指名道姓,而只是继续在用那种看大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这个时候贸然开口解释,似乎只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而如果要委婉、含蓄,不动声色地洗刷冤屈,那似乎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斟酌出用词的——
  在穆祺绞尽脑汁的思考措辞时,长史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不动声色地给出了最后的提醒:
  “……奉劝贵人一句,以后还是要好自为之的好。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有些非常招数,恐怕还是长久不得的。”
  说完这句半是警告、半是泄愤的话,长史朝穆姓方士行了一礼,飘飘然拂袖而去了。只留穆某人愣在原地,居然到最后也没憋出一句解释的话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或者说,人的心境总是会随着处境而变更。在听到受害者那一番包含怨愤不满的发泄以前,穆祺大摇大摆地随着朝臣等候在行宫之外,已经察觉到了不少官吏都在或有意、或无意的窥视自己;但当时他浑不介意,只以为是一个新晋宠臣常常遇见的羡慕嫉妒恨;但现在——现在,被长史一通阴阳之后,穆某人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识过来: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小心偷窥,不一定是在羡慕嫉妒新晋宠臣,更可能是在看半夜泼粪案的变态主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