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第107节

  能跟在柳嬷嬷身边的自然都是人精。
  那丫鬟不动声色地悄然退下,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神色匆忙地穿过正院,请窦昭的丫鬟帮着通传一声:“二太夫人还有话要问魏家来的那位嬷嬷,特意让我过来请那位嬷嬷过去说话。”
  金嬷嬷这才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拉了那小丫鬟问:“不知道二太夫人有何事要我过去说话?”
  小丫鬟望着柳嬷嬷嘻嘻地笑。
  柳嬷嬷含蓄地笑道:“金嬷嬷去我那里歇歇脚吧!用过了午膳再去给二太夫人请个安也不迟。”
  金嬷嬷恍然,连声道谢,悄悄地塞了两个大封红给柳嬷嬷。
  柳嬷嬷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金嬷嬷在窦昭这里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去不提,宋墨安置在窦家的陆鸣听说窦昭和济宁侯世子有婚约,忙写了封信悄悄地送回了英国公府。
  宋墨拿着信去了严朝卿那里。
  “您怎么看?”他把信递给严朝卿。
  严朝卿一目十行,看过信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既然是魏家妇,自然要为济宁侯府做打算。”
  言下之意是窦昭为了夫家不可能与英国公府作对。
  “我也是这么想的。”宋墨颔首,“这样一来,事情倒好办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窦昭雪白的面孔、入鬓的长眉,不禁道:“有谁认识济宁侯世子吗?”
  严朝卿目露赞赏。
  窦四小姐既然要嫁到济宁侯府去,如果世子爷能和济宁侯世子交好,这对窦四小姐也是一种威慑——她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知道在田庄里发生的一切。
  “济宁侯前几天病逝了。”所有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他随时关注着京都各种消息,现在宋墨问起来,他立刻就能答得上话,“我们家和他们家早几辈还有些交情,这几辈已没有走动了,并不曾接到报丧。济宁侯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世子魏廷瑜,老侯爷的七七过后,魏家应该就会申请承爵的事了,有窦家五老爷帮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女儿嫁给了张宗耀,可以通过张家认识魏廷瑜。”
  张原明,表字宗耀。
  宋墨突然又有点不想见魏廷瑜。
  他沉吟道:“这件事到时候再说吧!”
  严朝卿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急——济宁侯府不过是个勉强支撑的破落户,英国公府却是圣眷不衰的煊赫之家,两家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原本毫无交结,宋墨突然和魏廷瑜亲近起来,只怕会引起很多人的猜疑。
  得制造个水到渠成的机会才行。
  两人说起朝中的事来:“陆大人的折子被皇上留中不发,真是让人有些担忧。”
  陆家和蒋家没有什么关系,和宋家是姻亲,陆宗源的三子陆知礼尚了宁德长公主,外孙女嫁给了景国公三子张续明,让陆复礼上书,有投石问路之意。现在皇上什么也不说,留中不发,倒让他们不好继续让人上书了。
  宋墨顿时心中有些烦躁,道:“不如兵分两路,也找人弹劾大舅,看看皇上的反应?”
  “只怕夫人不会同意。”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严朝卿面色一黯,“夫人不忍定国公白玉有暇!”
  宋墨皱了眉头。
  严朝卿贴身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见宋墨在,竟然连礼都忘记了行,满脸是泪地嚷道:“定国公他老人家,说是受刑过重,不治身亡……”
  “你说什么?”宋墨脸色顿时煞白,一把抓住了小厮的肩膀,小厮只觉得肩膀像被铁钳给夹住了,马上就要碎了似的,痛彻心腑,却不敢吭一声,忙道,“刚刚从福建传来消息,说国公爷被锦衣卫行了刑,又连夜赶路,无人治疗,国公爷伤势过重……已经不治身亡……”
  “锦衣卫不过是负责押送国公爷回京,”跟过来的严朝卿已失声斥喝道,“国公爷又没有被定罪,他们凭什么动刑?徐青呢?施安呢?不是让他们俩带人暗中保护国公爷的吗?他们在干些什么?”
  “徐青他们赶到的时候,国公爷已经受了刑,”小厮道,“这次锦衣卫出动的全是卫中精锐,等他们和三老爷联系上的时候,国公爷已经……第二天就去了……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受了刑。三老爷说,是因为有江湖中的人来劫狱,所以锦衣卫才有借口对国公爷下死手的,让我们千万不要喊冤,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还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宋墨觉得胸口好像有团火在烧,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耳朵中全是咕噜咕噜的水沸声,就是严朝卿和小厮的对话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放开了小厮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娘亲可知道?”声音冷静而理智,从容而镇定。
  小厮望着宋墨,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惊骇,直到严朝卿严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这反应过来,急急地道:“我们,我们没敢跟夫人说。”
  宋墨伸出手,手掌白皙细腻,指腹间却有薄薄的茧:“拿来!”
  小厮茫然了片刻才明白宋墨指的是什么,忙将怀中的锦囊拿了出来。
  “我去跟我娘亲说。”锦囊被宋墨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他不紧不慢,步履从容地走出了严朝卿的厢房。
  严朝卿突然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宋家
  英国公府的上房位于英国公府的中路,是座五间四进的院子,前面是英公国府的前院、正厅和花厅,后面是个带佛堂的小花园,从宋墨居住的颐志堂出来,穿过一道种着翠竹的斜巷就到了。
  他走进院子,看见身材高挑,秀雅端丽,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透着刚强和傲气的母亲正神色有些茫然地站在台阶上望着院角的香樟树发呆。
  宋墨手中的香囊霎时如团燃烧着的火焰,灼热炙人。
  这株香樟树是母亲二十岁生辰时,大舅从福建送来的,当时不过人高,现在已经齐檐了。
  “你来了!”蒋氏笑着和儿子打着招呼,坐到了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葡萄藤才刚刚抽芽,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蔓照在她的脸上,原本乌黑亮泽的青丝里竟然有了几根银丝。
  宋墨心头酸楚,趁着丫鬟给他们端茶倒水的时候走到了母亲的身后,笑着按住了母亲的肩膀,亲昵地道:“娘,您都有白头发了,我帮您拔了吧?”
  蒋氏抿了嘴笑,望着儿子手中长长的银丝,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道:“你都要娶媳妇了,娘也该老了!”
  任宋墨再沉稳内敛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他顿时脸色通红,赧然地喊着“娘”。
  儿子难得的窘迫取悦了蒋氏,她笑着问宋墨:“你在真定遇到的那个姑娘有多大?”
  能让儿子吃瘪,可见是个胆大心细、聪明伶俐的丫头。
  “您问这个干什么?”宋墨的脸更红了,不依地嚷道,“人家已经订了亲!”
  话音一落,母子俩人俱是一愣。
  风吹过葡萄架,嫩绿的芽儿在春风中颤颤巍巍地晃动。
  宋墨尴尬得不行。
  母亲不过好奇问问,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更不自在了,道:“严先生建议我和魏廷瑜结交,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正想着怎么跟宗耀说一声,想办法和这个人认识认识。”
  蒋氏意味深长地笑。
  她心里有点可惜,却知道再说下去不免有辱姑娘家的清誉。
  宋墨脸上却挂不住了,左顾右盼地道:“爹爹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去了三公主府。”她顺着儿子转移了话题,“你爹不敢请太子出面,怕连累了太子,想请三公主去探探皇上的口气。”说到这里,她情绪低落下去,“我已和闵先生商量过了,皇上既然对保你大舅的折子留中不发,那就请那些从前跟过你大舅的人上折子弹劾你大舅……只是平日里走的太近的不好出面,免得皇上起了疑心……怕就怕皇上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我们怎么做也是徒劳无功的……”
  三公主恩荣是元后沈氏所生,皇上的嫡长女,备受皇上的宠爱。
  驸马石祟兰是长兴侯石端兰的胞弟,和英国公是发小,关系非常的好。
  可这样有用吗?
  还不如打点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汪渊呢!
  宋墨想着,胡乱地点了点头。
  气氛突然间就变得沉闷起来。
  宋墨捏了捏掌心的锦囊,半晌才鼓起勇气喊了声“娘”,低声道:“我有话跟您说……”
  “什么?”蒋氏抬起头来,眼底还有残留的茫然,显然没有听清楚儿子刚才说了些什么。
  宋墨吸了口气,正想把刚才的话对母亲重新说一遍,谁知道母亲已精神一振,正色地道:“我想为你求娶你二舅家的含珠表姐,你觉得如何?”
  他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抿紧了嘴唇。
  蒋氏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声音因为理智而显得有些淡漠:“我知道,你从小和你四舅舅家的撷秀表妹玩得好,可你撷秀表妹却是庶出。我们蒋家虽然不在乎,可你父亲却是个极重嫡庶的人,首先你父亲那一关就通不过。你二舅走得早,只留下了你表姐这一点血脉,别的表姐妹好歹还有父兄照拂,只有她,自幼失怙,孤苦伶仃没个依靠……”
  宋墨微垂着头。
  含珠表姐喜欢的是在蒋家习武的大舅母家娘家族侄尹挚。
  外祖母、大舅母都知道。大舅母为此把尹挚丢到了大舅的军营,还跟他说:“我们蒋家的姑娘不嫁孬种,你想娶含珠,就拿军功来做聘礼。”
  尹挚走的时候,送给含珠表姐一支金簪,就是央他递给含珠表姐的。
  可生死面前,这些儿女情长又算什么呢?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阴影。
  “婚姻大事,本就应该由父母做主。”他轻轻地道,柔和仿如拂面的春风,“我听母亲的!”
  从小就有主见,从不听人摆布的儿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深深地刺痛了蒋氏,让她想说的话都戛然而止,若有所失。
  感受到蒋氏的伤感,宋墨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没觉得委屈。”他安慰着母亲,“含珠表姐也很好,上马能弯弓,下马能草书,她要是嫁过来,母亲也有个做伴的……我会跟爹爹说,是我看中了含珠表姐的,这样他就不会反对了。”他说着,朝着母亲展颜一笑。
  那笑容,璀璨而明亮,仿佛初升的太阳,不带一丝的阴霾。
  蒋氏的眼泪籁籁落下。
  这些都不值得掉眼泪!
  宋墨抿了抿嘴,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锦囊拿了出来:“母亲,这是徐青刚刚送来的……”
  蒋氏错愕,心中有股不好的感觉,宋墨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急急地抓过了锦囊。
  薄薄二指宽的一张便条,却重若千斤。
  蒋氏看了一遍,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这才抬头望着儿子,脸色已是一片苍白:“是真的吗?”声音嘶哑,目光显得有些涣散。
  宋墨狠下心点了点头。
  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一阵嬉闹声渐行渐近,次子还有些稚嫩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快点,快点!我要给娘亲看看!”
  她定下神来,接过长子递来的帕子,慌忙地擦了擦眼泪。
  宋墨也坐直了身子。
  等拿着把弓箭的宋翰跑过来的时候,母亲和哥哥正优雅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喝茶。
  他拉着母亲的手撒着娇:“娘亲,娘亲,您看,您看!”
  跟过来的小厮跪在地上,将手中大红的漆盘高高地举起来。
  漆盘里放着一只肥硕的锦鸡,箭斜斜地插在锦鸡的背上,露出雪白的箭羽。
  “我比哥哥还要厉害吧?”宋翰得意洋洋地望着哥哥,“哥哥十岁的时候跟着五舅去狩猎,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打到呢!”
  他今年十岁,比宋墨小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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