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第196节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奔走
  此时的陈曲水,正坐在他昔日的好友吴志鹏家中。
  吴志鹏比他年长五岁,和他是举人同科。因家道殷实,吴志鹏虽然屡考屡败,但家里还是一直供着他,直到他五十一岁的时候才中了进士。只是他已无心仕途,两个儿子也先后中了进士,他索性在家里做起了老太爷。
  陈曲水当年家道中落,来京都就是投靠的他。
  看见陈曲水,吴志鹏十分的感慨,唏嘘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我听说定国公杀了张楷祭城,还以为你也跟着遇难了。”又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把你引荐给张楷——当初叶公对你也很赏识,你若留在了叶府,就算举业无望,谋个州府的学正、训导却不在话下。也是你运气不好,没想到你离开叶府没多久,叶公就入阁做了大学士!”
  他所说的叶公,是前内阁大臣叶世培。
  “这件事怎能怪您?”提起当年的事,陈曲水有些不好意思,“要怪只怪我当初年轻气盛,听说张楷镇守福建,一心一意想着去抗倭,到了张楷府上却又处处流露出曾受叶公赏识的傲气,引起张楷的反感,不仅没有受到重用,反而被张楷排挤。这些年来,每每思及此事,都觉得愧对志鹏兄的厚爱,更是无颜来见志鹏兄。”
  “你我是多年好友,说这些就太见外了。”吴志鹏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陈曲水,只见他的衣饰虽然说不上多华美,却简洁大方,用料讲究,腰间一块和田玉的玉佩,光泽细腻,通体莹白,不是凡品,思忖着他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突然找上门来,想必不是为了银两的事,倒也没有绕弯子,直言道,“你来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是京都人士,乐善好施,两个儿子一个在湖广荆州府任知府,一个浙江桐乡县任县令,父子三进士,同科同年不少,朋友更是如过江之鲫,等闲事到他手里,也难不倒他。许多外地的朋友来京都若是遇到个什么棘手的事,都喜欢找他帮忙。
  陈曲水既然来见吴志鹏,早就做好了求人的打算,因而也不隐瞒,把自己怎样从福建回到了老家,又怎样认识了窦昭,怎样得了窦昭的赏识,做了窦昭的幕僚之事,窦昭又怎样被易嫁,怎样与英国公府的世子宋砚堂定了亲等等,一一向吴志鹏叙来。
  北楼窦氏,吴志鹏没有交往可也听说过。
  他闻言不由大吃一惊,道:“窦大人怎得如此糊涂!就算如此,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女儿嫁了才是!”又道,“你既在窦家为幕僚,想必已打听过英国公府世子的事了——那英国公府世子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把自家护卫全杀了?还是在丧母之后不久,可见是府里出了见不得人的事,杀人灭口来着。窦家怎么舍得把女儿嫁到宋家去?”又道,“我看你不如趁此机会请辞算了。我虽是个田舍翁,却也不缺你一口吃食,若是觉得住在我这里不自在,我把你引荐到姚时中姚阁老府上去做西席好了——姚阁老是湖广荆州府人氏,家乡正在我儿治下,我平日和姚阁老家的大总管也走得很近,他们府上正好缺个西席,不过是教几个蒙学的少爷,事儿少,束修丰厚,这点薄面姚家还是会给我的。”
  陈曲水十分感激。
  他虽然知道宋墨杀人的内情,却事关重大,是宋墨的私事,不好对吴志鹏提及,只道:“窦家四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是窦家四小姐嫁得好,我还可以趁机请辞,现在却不好说这样的话。”他委婉地拒绝了吴志鹏的好意。
  “你啊!”吴志鹏摇头,半是惋惜,半是钦佩地道,“还是当年那个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陈曲水赧然地笑了笑,道:“我来找志鹏兄,正是为了英国公府世子爷的事!”
  “哦?”吴志鹏不解地望着他。
  陈曲水笑道:“三人成虎。我也觉得英国公府世子杀护卫的事很是蹊跷,想请您帮我找英国公府世子的乳娘打听打听世子小时候的事。”
  “这事好办。”吴志鹏笑道,“像英国公府这样有权有势的勋贵,乳娘多从奶子府里选的,到大兴、宛平一问便知。只是不知道你要问些什么?”
  陈曲水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奶子府多从大兴、宛平两县挑选奶口之人。宋墨的乳娘是谁,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他身份敏感,身边的人也都和宋墨的属下熟悉,怕派了人去打听会引起宋墨的注意,误以为是窦昭的意思,反而让宋墨的猜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思来想去,他只好请吴志鹏帮助出面。
  “常言说得好,三岁看老。我就想问问世子出生的那些年可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没有?世子出生之后,蒋夫人待世子如何?英国公待世子又如何?为何世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蒋家去习武?莫非是世子太顽皮,不得不送给定国公管教?世子待身边的人如何……”
  “你等等,”吴志鹏听着,不由失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哪是有打听点事啊?你这分明是在盘问人家的家底嘛!我现在年纪大了,你跟我说这些我也记不住,得,我把吴升找来,你有什么事,亲自交待他好了!”
  吴升是吴志鹏贴身的随从,为人机敏,办事稳当,吴家有什么大事,都由他出面。陈曲水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忙连声道谢。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吴志鹏笑骂道,“你若是再这样,就给我滚出去!”
  陈曲水又是一阵告罪,神色间却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客气。
  把要打听的事交待给吴升之后,吴志鹏道:“你还记得肖书琴不?他如今在长兴侯府上做幕僚。你离开京都后,他倒是常来我这里坐坐。难得你来家里,不如把他叫来,我们一起喝两盅如何?”
  肖书琴是当年陈曲水在京都做幕僚时认识的,算起来大家已经有二十几年没见面了。
  听说他在长兴侯府上做幕僚,陈曲水心中一动,抚掌称好,催了吴志鹏去请人。
  吴志鹏吩咐下去,和陈曲水说起肖书琴的事来:“……他没你这天份,在长兴侯府混了七、八年,也不过是平时帮着代笔写写悼词、请帖之类的,却始终挤不到长兴侯身边去,也就是混日子吧!”
  陈曲水笑道:“公卿之家不比官宦人家,官宦人家还能谋个出身,那公卿之家自己有时候都谋不到一个差事,更不要说帮幕僚谋个出身了。可见书琴兄实在是厌倦了在官宦人家做幕僚,准备在长兴侯府养老了。”
  吴志鹏想了想,笑道:“你这话也有道理。我看他倒是整天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陈曲水就顺着这个话题打听起京都的勋贵人家来,最后话题还是转回到了英国公宋宜春的身上:“……听说他有秀才的功名,而且刚过而立之年就掌管了五军都督府的前军大印?可见这人还是颇有些才情的!”
  文官遣将,武官调兵。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可调动兵马却要通过五军都督府,由皇上钦点的五位掌管虎符的掌印都督才是皇上真正的心腹。
  “会做两首歪诗倒是真的。”吴志鹏对宋宜春的评价并不高,“能做掌印都督,还是看在他性情绵柔,英国公府世代忠贞的份上。”
  “哦!”陈曲水笑道,“此话怎讲?”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吴志鹏想到陈曲水有可能随着窦家四小姐去英国公府,也就不难理解陈曲水的好奇了。
  他笑道:“这就得从英国公府的出身说起来……”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摆着龙门阵,待到肖书琴过来,茶水已换过了数道。多年好友暮年得见,激动契阔之余,谁还顾得上去说英国公府的事。
  ※※※※※
  陈曲水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吴府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
  宿醉让他头痛欲裂,嘴里又苦又涩,正揉着太阳穴,吴志鹏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曲水,春林他们知道你还活着,都激动得不得了,正朝着这边赶过来,梁柱更是在醉仙楼订了雅间,要为你接风洗尘。你快快梳洗一番,春林他们就快要到了。”
  陈曲水苦笑。
  盛情难却,当天晚上,几个人在醉仙楼喝得大醉。
  第二天醒来,陈曲水正要告辞,去打听消息的吴升回来了。
  陈曲水灌了两杯冷茶,在客房里和吴升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吴升才从客房出来。
  吴志鹏也不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和赶过来的肖书琴热情地招待他用了晚膳,在陈曲水再三请辞之下,这才派了轿子将陈曲水送到了鼓楼下大街的笔墨铺子。
  素兰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
  看到陈曲水,她不由气鼓鼓地娇嗔道:“陈大叔真是的!去哪里也不跟人留个话,让小姐好等!”
  陈曲水这才惊觉到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六了,离窦昭出嫁,不过八天了。
  他连声道歉:“不知道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素兰笑道,“反正很急。昨天就曾派我来过一趟,结果大叔您不在。”
  陈曲水也顾不得天色已晚,换了身衣裳就随着素兰去了静安寺胡同。
  第二百三十章 相告
  在大门口,陈曲水和素兰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酒意醺然的窦世英。
  他看着捧着账本的陈曲水,很是惊讶,不由抬头望了望天色。
  此时天色已暗,四周都挂起了灯笼。
  陈曲水忙道:“四小姐突然吩咐下来,要我把这半年的账目都整理出来,一直忙到现在才来回禀四小姐……”
  窦世英点了点头,拍了拍陈曲水的肩膀,有些口齿不清地赞道:“很好!很好!你们好好服侍四小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素兰在心里小声嘀咕。
  七老爷又不知道在谁家喝多了酒说酒话。
  他们要是指望七老爷来褒奖,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陈曲水恭谨地道谢,和迎出来的高升一起,将窦世英送回了房,这才随着素兰去了花厅。
  窦昭已得了信,穿戴整齐地在花厅等陈曲水。
  素兰上了茶点,悄声地退出去守在了门外。
  陈曲水拱手告了声罪,道:“一直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从前的朋友偶有联系,也是有事相求。如今我已近耳顺的年纪,倒比从前行事通透了些,这两天就去拜访了一下老朋友,让小姐担心了。”
  窦昭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求下属给自己报备的人,笑着问了问他访友的情况,两人就转入了正题。
  “我这次去见老朋友,也是有用意的。”陈曲水沉吟道,“英国公府波诡云谲,想必小姐也能看得出来。从前这些都与我们关系不大,纵然有所变化,也无关小姐的生死。可现在却不一样了,小姐和世子爷定了亲,我们会在京都落脚,有些事就要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不能全倚仗世子爷。”他想到窦昭和宋墨两人私交甚密,宋墨又言出必行,杀伐果断,担心窦昭不能公正地看待宋墨,语气微顿,解释道,“世子爷的为人、品性,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有些事,就怕世子爷也没有办法,那时我们就被动了。所以我的意思,我们一方面要多结交些朋友,比如说和崔十三有来往的那些官员、我从前的那些旧友……一旦英国公府有什么变动,我们有后手,有底牌,就算不能帮到世子爷,至少也能保住您的性命,不能让您身陷其中!”
  窦昭非常的惊奇。
  陈曲水完全是一副她嫁过去之后如何如何的口吻。
  “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嫁过去的啰?”她问陈曲水。
  陈曲水婉转地道:“世子爷虽然强悍,可您嫁给世子爷,也有几桩好处。一是英国公府的招牌够硬,您这次拒绝纪家的提亲,五老爷恐怕要花很大力气弥补和纪家的关系,东窦的人嘴里不说,心里却始终会有芥蒂。您如果留在家里,我们以后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和东窦斗智斗勇的,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可您如果嫁给到了英国公府,东窦的人心里就算再不高兴,有英国公府这顶大伞,他们也只能选择和您冰释前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修补和东窦的关系。而且东窦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始终对您尊重有加,这对您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二是我们和世子爷彼此都知根知底,小姐嫁过去,不必担心有人压制您,就算您提出分室而居,想必世子爷也不会觉得惊世骇俗。
  三是可以让世子爷帮您把您名下的陪嫁都要回来,这样我们就能培养自己的大掌柜,最多十年,就可以完全从窦家剥离出来,”说到这里,他不由眉飞色舞,豪情满怀,“小姐,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仰仗窦家的鼻息过日子了!才能自己当家作主!”
  窦昭何尝不知。
  可他们得迈得过四年之后的宫变这个坎儿才行!
  英国公府得屹立不倒才行!
  偏偏这种还没有发生的事又不能跟陈曲水说。
  窦昭想了想,试探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勋贵之家,多靠皇恩,雷霆雨露,变化莫测。嫁到英国公府去,就和英国公府绑在了一起。如果英国公府像定国公府一样,我们就是有再多的算计,只怕也无济于事。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
  陈曲水道:“小姐可知我去会旧友,还有一层用意是什么?”他说着,微微一笑,“我怀疑世子爷不是英国公亲生的!”
  “这不可能!”窦昭惊呼,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茶水很快流过桌面滴落到地上铺着的青石砖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音。
  如果宋墨不是宋宜春亲生的,前世,他怎么可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弑父杀弟?
  陈曲水笑着帮窦昭扶起了茶盅,狡黠地笑道:“您看,连您都没想到的事,世子爷又怎么会想到?可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么的出乎人意料之外!”
  窦昭不得不承认陈曲水的话有道理。
  她心神震荡,不能思考。
  “据段公义说,世子爷身手高超,可他却被手无缚鸡之力的英国公打得半死,说到底,不过是占了父子名份,出乎世子爷的意料之外罢了。”陈曲水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我们却不一样——我们都是局外人,看事情能更清楚,更明白。小姐担心的事,我也曾仔细琢磨过,”他身子微倾,目光灼灼地望着窦昭,“这就好比是个局,如果我们能揭穿这个局,就能知道英国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世子爷,以世子爷的才情、手段,又何愁对付不英国公……内患既消,外患何愁?!英国公府又怎么会轰然倒下?!”他说着,身子住后一倾,靠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豪情壮志地扬眉笑道,“小姐,是男人都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世上能帮世子爷开枝散叶的女子多了,可您只要有了这份投名状,您的后半辈子,就可以在英国公府横着走了!岂不比窝在窦家和那些妇孺争来斗去要强得多?”
  窦昭此时已经冷静下来。
  她忍不住泼陈曲水的冷水:“可若是查出世子爷不是英国公的亲生儿子,等着我们的,恐怕是被杀人灭口吧?”
  陈曲水呵呵地笑,道:“英国公要杀世子爷,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世子爷并非英国公的骨肉,二是世子爷有什么事威胁到了英国公的生死。
  我听说您和世子爷订了亲之后,就去打听了一些事,之后又去找了老友,请他帮着查了查世子爷的事。
  世子爷的乳娘是从奶子府挑选的,宛平县人士,在世子爷三岁的时候她出的府,如今活得好好的,遇人就喜欢显摆自己曾经做过英国公府世子的乳娘。据她说,世子爷出生前十天她就到了英国公府,蒋夫人生产的时用的稳婆,是皇后娘娘推荐的,曾经帮皇后娘娘接过生,不仅去世的英国公府陆太夫人在产房陪着,而且去世的定国公府梅太夫人也在场,老国公爷则在院子里面等着。世子爷洗过澡,是由两位太夫人亲自抱到产房的门口,给老国公爷和英国公瞧的。之后梅太夫人应陆太夫人之邀,亲自坐镇上院指挥仆妇给蒋夫人做的月子,陆太夫人则和乳娘并一群丫鬟、婆子一起照顾世子爷,老国公爷除了上朝,其他的时间都在家里抱孙子……世子被换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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