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 第317节

  全句不带冬物,却以春物咏冬景。
  纪咏目光微凛。
  窦政昌和窦德昌松了口气。
  窦德昌尽饮面前的酒,笑道:“日暖桐花袖满风”。
  竟是庄家输了。
  窦政昌陪饮了一海碗酒,接着摸了张一索。
  马友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世子爷最擅长这种文绉绉的酒令了,反倒是对划拳不太在行。
  这纪大人挑了世子最擅长的和世子比试,不输才有鬼!
  屋里响起了吟诗声。
  很快,窦政昌就被灌了七、八海碗酒下肚,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马友明不忍,接过茶盘,做起了庄家。
  喝酒的变成了马友明。
  马友明不由暗暗咆哮。
  窦家的这些亲戚怎么都这么强悍?敢情谁做庄家谁倒霉!
  好在他的酒量好,一时半会难不倒他。
  纪咏开始引经据典,每翻一张牙牌,就增添一条规矩,最后把做诗的范围划在了四书五经里。
  宋墨依旧面色不改,优雅地喝着酒,行着酒令,只可怜了窦德昌,半晌才得一句,窦政昌更是喝得糊里糊涂,文不对题,马友明索性直接认罚。
  半个时辰之后,花厅里只剩下宋墨和纪咏两人是清醒的了。
  马友明心头还剩一点清明,他一把抓住了个进来给他们换酒碗的丫鬟,低声道:“快去跟你们家太太说一声。”把那丫鬟的惊叫声吓得关在了喉咙里,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知宾先生过来了,笑着对他们道:“那边送亲的人就要到了,几位爷且先到茶房里喝几杯茶,也好商量着等会儿怎么陪新郎官喝酒。”
  纪咏凝视着宋墨,不动如山。
  “纪大人,今天新郎官为大,我们不如改天到千佛寺赵紫姝那里好好喝两盅。”宋墨却站起身来,若有所指地朝着他颔首,转身离开了花厅。
  纪咏脸色铁青。
  马友明迷迷糊糊地看着宋墨要离开,趔趄着起身跟了过去,道:“世子爷,您去哪儿?”
  宋墨扶住了马友明,吩咐陈核:“马大人喝得有点多了,你去跟管事的说一声,给马大人安排一个地方歇一歇。”
  陈核恭声应是,过去扶马友明。
  马友明却突然急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差点打在了陈核的脸上。
  “我没事,我没事!”他想抓住宋墨的胳膊,却有点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抓了几次都错过了,“世子爷,我实际上是来找您的……却一直没有机会,您不知道,我这些天过的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世子爷,我知道您是聪明人,您出入宫闱就像出入您自个儿的家里一样,我就想讨您一句话……我不聪明,可我会跟着聪明人走啊……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您……”
  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
  宋墨却在他说出那句“您出入宫闱就像出入您自个儿的家一样”的时候看见纪咏和知宾先生走了出来,他顾不得细想马友明的话,低声喝斥陈核“还不快给马大人安置个合适的地方”,甩手走了。
  陈核连拉带拽地把马友明给弄走了。
  纪咏目光微寒。
  那知宾先生却不知死活地羡慕道:“这人啊,做到了英国公世子爷的份上,就算是没枉活一生了。您瞧那个马大人,从三品的武官,可在世子爷面前还得拍胸脯表忠心……世子爷据说今年才十七岁,您再看和他同龄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悬梁刺股地苦读,想博个功名呢?可就算是他们能少年中举,可若是想像世子爷这样,只怕是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愿以偿!”话说到最后,语气已带着几分唏嘘。
  纪咏没有说话,望着宋墨远去的方向目光却越发的冰冷。
  《文华大训》得到了皇上的赞誉,余励也没有居功,在皇上面前把几个和他一起编书的人都称赞了一番,特别是年纪最轻的纪咏,既有探花的名头,又有机敏的眼神,让余励觉得他前途无量,想和他结了这善缘,对他尤为嘉奖。
  皇上心悦,特宣了纪咏进殿,闲聊了几句。
  纪咏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了。
  谁知道前几天皇上下旨让翰林院整理《周礼合训》,特命他也参与修正。
  曾祖父闻言大悦,提醒他:“这是个机会,一个让你名留青史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伯父和父亲也喜不自胜,一个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摆到他面前求他挑选;另一个则走路都怕脚步重了会打扰到他,让他不胜其烦,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偏偏身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夸赞他:“你年纪轻轻的,不仅得了探花的名衔,还有两次机会参与有皇上作序的文集整理,本朝文坛,注定会留下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言下之意,他就是在翰林院做一辈子的编修也是值得骄傲的。
  今天余励把他叫去,又是如此这般地老生常谈了一番,让他心里烦闷透顶,思忖着自己要是真的就这样被困在翰林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书,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抱怨
  纪咏不想干了。
  可若是他不干了,别看曾祖父处处维护着他,只怕会第一个不饶他。
  公中的月例,纪家的资源,绝不会再向他倾斜。
  就凭他探花的名头,凭他修了《文华大训》的资历,又能干些什么呢?
  他在翰林院里琢磨了半天。
  首先这吃穿用度不能少,不然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其次是小厮仆妇得养着,难道还要他自己去端茶倒水不成?
  再就是四处游历的银子要充足,他可不想靠着什么润笔费之类的微薄进项看人眼色过日子。
  说来说去,都是银子作怪。
  怎样才能弄到银子呢?
  纪咏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玉桥胡同。
  路上看到有人家在办喜事。
  他原准备绕道而行。
  却听见看热闹的人说着什么“是个西北来的地方官,借了英国公府的宅子招女婿”之类的话,他想起前几天母亲含糊其辞地说着什么“这么巧,可千万别碰个正着”的话。
  他伫足沉思。
  应该是窦昭的舅舅赵思嫁女儿。
  以窦昭和她舅舅的感情,她肯定会去帮忙的。
  这件事要不要和窦昭说说呢?
  念头闪过,他的脚已自有主张地迈进了张灯结彩的如意门。
  没想到窦昭没见着,却先见着了宋墨。
  真是倒霉啊!
  纪咏摸了摸有些发沉的额头,问知宾先生:“赵大人在哪里?我有话跟他说。”
  知宾先生知道纪咏就是宜兴纪家的子弟,少年探花,前途无限的清贵翰林,哪里敢怠慢,忙领着纪咏去了赵思那里。
  赵思正和几个同科说着话,见纪咏进来,颇有些意外。
  好在赵思那几个同科不是在翰林院供职,就是在六部任给事中任职,同是读书人,都认识纪咏这个年少得意的两榜进士,自有人向赵思介绍纪咏,也有人和纪咏打着招呼。
  纪咏笑容温和,举止谦逊地一一还礼,风度翩翩,俨然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
  赵思对他心生好感。
  纪咏大方地求见窦昭:“原是表兄妹,只是年岁渐长,表妹又嫁为人妇,不免瓜田李下,要避些嫌,还请舅舅派人领了我去和表妹说上几句话。”
  君子不欺暗室。
  他这样坦坦荡荡地求见,让在座的诸位都不由暗暗点头。
  赵思也流露出几分欣赏,但还是道:“你有什么话,也可由我转述!”
  纪咏道:“皇上命我跟着余大人修正《周礼合训》,我小时候在表妹的案头上看见过一本《礼仪注疏删翼》,我曾去向七叔父借阅,但七叔父说他没有这本藏书,我想问问表妹,是我记错了还是这本书是表妹的私藏?若是私藏,能否借阅?古者加冠礼必在庙中,天子四次加冠,礼却只有一次,我一次也没有找到出处,想问问表妹,有没有这方面的印象?”
  屋里的人都闻言大惊,赵思更是惊诧地道:“寿姑懂周礼?”
  “是啊!”纪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不仅懂,而且很是精通。我这几天找书都找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偏生余大人又催得急,我没办法了,只好偷个懒,”他说着,朝着众人团团行礼,道,“还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不要声张。”
  谁愿意向个女子请教这些学问上的事?
  众人皆露出心领神会之色,齐齐称“知道,定不会说出去的”,看纪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亲切,更有人劝赵思:“这是正经事,你派个老成的人陪纪大人去见过令外甥女就是了。”
  赵思也觉得这件事的确是不宜声张,也不便阻拦,他叫了家中的一个年过六旬的忠仆,把纪咏带去了东厢房,又让人去请了窦昭过来说话。
  窦昭一头雾水,见到纪咏的时候更是诧异。
  那忠仆忙笑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窦昭气结,因顾忌站在两人中间的忠仆,只能狠狠地瞪了云淡风轻的纪咏一眼,小声质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得个女才子的名声?”甚至不好否认自己对周礼并不十分的精通。
  纪咏不以为意,皱着眉道:“我难得见你一次,有要紧的话跟你说,你别像那些庸俗妇人,只知道一味地嗔怒,分不清重点主次……”
  窦昭竖眉。
  纪咏已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他喋喋不休地将自己在翰林院的处境夸张地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知道你名下有很多的产业,大掌柜云集,我现在有大约五千两银子的私房钱,你能不能找个人帮我打理这笔钱,维持我以后的衣食无忧?”
  窦昭立刻就明白他想干什么。
  她仔细地考虑道:“这编书不像其他的事,别看那些翰林金榜题名,可若非饱读诗书之人,还就真不能胜任。怕就怕你的名声在外,皇上想起编修什么书籍就想到了你,你恐怕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脱身,休想跳出翰林院。若是如此,的确是蹉跎人生……”
  纪咏闻言大喜,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四妹妹不同其他人!那你觉得哪位大掌柜能帮我打理财产?”
  窦昭冷着脸,道:“哪个也不合适!”
  纪咏愕然。
  窦昭道:“你以为做生意很容易吗?它也像你读书似的,要投入全副的身心,雨天想着卖伞,晴天想着修伞,一年四时都要盘算运作着北货南调、南货北卖……”
  纪咏烦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对我虚以委蛇而已!”
  “你又想自立门户,又听不得别人不同的声音,你让我说什么好?”窦昭冷言道,“我倒觉得,你不应该以已之长比他人之短——你既然擅长读书,就应该好好走仕途才是。纪老太爷说得有道理,现在对你,是个机会,你既然可以帮着皇上编书,未尝不能由此亲近皇上,就看你是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只能编书的文人,还是定位成一个精通法典、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的能吏了!”
  纪咏欲言又止。
  赵家的那位忠仆却早已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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