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千寻无可奈何地把脸侧向一边。
  仙音台下忽然有人笑了起来,一把折扇当空展开,好整以暇地缓缓摇动。
  赵思面向摇扇人略一拱手,道:“巧啊,庄王。”
  何其殊微微颔首:“巧。”
  赵思道:“敢问庄王何以发笑?”
  何其殊道:“本王笑你不懂怜香惜玉,如花姑娘正弹在投入时被你打断,瞧,这小脸都窘成什么样子了?”
  赵思微微一惊,万没想到庄王毫不顾及雪千寻,在意的却是如花的心情。抬头去看如花,果然拘谨地低着头,仿佛犯了错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登台献艺。
  赵思也有几分怜悯之意,然而转眼一看被冷落在角落的雪千寻,胸臆之中再次燃起火来,朗声道:“庄王只担心如花姑娘的处境,难道就不想想雪姑娘的立场么?”说着伸手一指雪千寻,道:“雪姑娘正一个人在那里喝闷茶呢!”
  雪千寻长舒一口气,心道:这回倒好,连一口清净茶也喝不得了。
  几乎是在雪千寻还来不及逃掉的情况下,事态便发展到了雪、花二人同台合奏的局面,而且提出这个建议的,居然就是庄王何其殊。
  雪千寻暗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抬头望向锦瑟,却见她笑意盈盈,一副没心没肺看热闹的嘴脸。
  厅中客人自然更爱看热闹,欢呼声、掌声、起哄声,顿时响成一片。
  雪千寻坐在如花旁边,丫鬟给她搬来一具新琴,雪千寻从容地调着琴弦。如花望着她,眼中杂糅着几分畏惧和挑衅,她曾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雪千寻,但是今天,为她捧场的却是庄王,而且就连赵思也说她的琴技与雪千寻不相上下,如花难免得意起来。
  雪千寻也抬头望了望她,微微一笑,道:“花姐,我们弹什么好呢?”
  如花练成的曲子不多,便挑了自己最拿手的一支——《良宵引》。雪千寻笑道:“不错,适合今日。”
  雪千寻迁就着如花的节奏,马马虎虎弹了起来,台下立刻掌声雷动,二美同台献艺,大小也是一种奇观。赵思遂了心愿,摇头晃脑直夸雪千寻的弹奏意境唯美,同时也有如花的老主顾大叫如花妙指生花。对于这些,雪千寻充耳不闻,手指有意无意地胡乱拨弄,觉得十分有趣,她感觉自己像个偷懒的厨师,随便做出一道不负责任菜肴,却意外地满足了食客的胃口。青楼本无知音客,客人们的要求并不多,他们只想开心而已。
  雪千寻望了眼庄王何其殊,可巧他也正瞧着她,眼角之中满是笑意,却笑得毫无诚意。雪千寻不屑地移开目光,又撞上赵思的脸,只见他摆出一副千古知音的痴情脸孔,目光灼灼盯着人看,这令雪千寻更加不舒服,索性低头只看自己跳跃在泠泠七弦之上的手指。
  ——琴师呵,自己这样居然也是琴师?雪千寻在心里自嘲;好罢,既然你们那么想要开心……
  一曲终了,多事的赵思为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张罗着必须将两位姑娘的技艺分个高下。以他的意愿,当然是雪千寻“略胜一筹”,然而,包下本场的、并且一直被无视的震远镖局副镖头龙涛甲却拍案而起,说,声乐活泼灵动者,无人能出如花之右。龙涛甲这是记恨赵思方才菲薄他,因此偏要与他作对,大将军之子又如何?恃强凌弱是他的习惯,话不投机便要大打出手是他的原则,身为江湖豪客,性命财产皆寻常,争的便是一张脸面!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台下的听众,虽有许多感觉“似乎是雪千寻弹得更妙”,但他们往日多与如花有“交情”,而雪千寻虽高高在上、冰清玉洁,却铁定不是他们所能染指的,因此,只违心地说二人的弹奏各有千秋。
  赵思忽然想到庄王,回过头来恭敬地一抱拳:“庄王意下如何呢?”
  何其殊合了折扇,悠然道:“雪千寻弹琴已久,技艺自然纯熟;如花却是新莺出谷,一鸣既已惊人,来日岂可限量?”
  赵思不服,道,方才二人同奏,哪里听得出好坏?必要二人分别独奏,方能辨出高下。龙涛甲一跳三丈,声若洪钟:“好!甚好!单挑的方是英雄!”何其殊一拍折扇,表示:就这么定了。
  雪千寻深深叹口气:这叫哪门子单挑?也罢,既然你们千方百计找乐子,那便叫你们乐死好了。
  抚琴竞技,如花为先,弹的是一曲《花好月圆》,曲调舒缓,韵律柔美。何其殊点头微笑,说了声:“有点意思。”竟然全然注视如花,一眼不看雪千寻。
  小银狐仿佛也感到无聊,在雪千寻脚边盹着了。雪千寻乏味地仰起脖子,见锦瑟坐在顶层廊道的围栏上,晃着脚尖瞧热闹,眼看她被何其殊带头戏耍,却无动于衷。
  “该雪姑娘弹了!大家都安静!”赵思猛然大喝,倒把雪千寻惊了一跳。
  雪千寻幽幽望着何其殊,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何其殊见她看自己,却立刻将目光移向如花。雪千寻把手轻轻放在琴弦上,默默道:开始了。
  ——雪千寻记得有人说过:瑶琴音域广泛,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四十七,右手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左手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演奏技法五花八门变幻莫测,无穷无尽的喜怒哀愁与六合气象皆在这纤纤十指的操纵之下起伏兴衰。因此——琴师是最适合修习某种暗武系武功——傀儡术的一类技师。
  雪千寻决定,让台下所有的人都从此觉悟:琴师是什么!
  8☪ 第八章 初露端倪十三象
  ◎“她被琴音反噬了。”◎
  慢。
  雪千寻的琴,由慢象始,初入耳时淡无味,细听之下方知琴师运指挥弦缓而有力,沉稳浑厚,穆若生风,令人不由得平心舒气,宁神息虑。喧嚣的大厅,渐渐只听得到琴声和徐浪一般的呼吸声,众人犹如被催眠了一般安稳下来。何其殊忘了摇晃手中的折扇,再也无法把目光从雪千寻身上移开。然而,被琴声安抚的心,压抑不住悸动的疑问:这支陌生的曲子,叫什么?
  恬。
  不知何时,慢象从容引出了恬象。泠泠然,涓涓然,清畅甘美,如沐春风,飘然入耳,淡而有味。何其殊仿佛回到了温存懵懂的少年时代,合欢树下袅娜的倩影,半遮红颜的雪纱团扇,那是他的牵挂,他的梦想,仿佛,曾经求不得的终于可以求得了。他感到无比的圆满,无比的舒畅,再没什么可争,再没什么可求,他渴望融化在雪千寻指下的恬然琴韵,心甘情愿地睡去。
  骤。
  人们飘在云端上,心满意足,仰望上去,再无分寸可攀,目下拥有的,便是最完满的。忽然,琴音猛起,急转“骤”象,风雨大作、兵戈凶凶,厉厉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雪千寻指下狂涌而出,听者如美梦乍醒,云端失足,一落万丈。何其殊只感觉心被抽空了一般惶惶,一切美好不过海市蜃楼,求不得的还是求不得,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也被夺去,活着是煎熬,生命是罪恶,绝望之情充塞满怀,压抑的,窒息的,何其殊忽然感觉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死去,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展开折扇,手指慢慢地向扇柄上那枚豆大的一点朱红宝石上伸去……
  噗通一声,血光四溅,迸了何其殊一身。
  自然有比他更想死的!那是也有一些心魔、神智却远远不够坚强的人。
  “哗”地一声刺耳的杂音。一双手按住了雪千寻的琴弦。
  “疯丫头,你找死!”
  雪千寻汗涔涔地从迷梦中惊回,看见双靥粉红的锦瑟。
  “你怎么下来了?”
  锦瑟喘着急气,质问她:“你是哪里学的这杀人魔曲?!”
  “我厉害吧……嘻。”雪千寻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脸上带着得意,双手再次向那琴弦奔去。
  “被你气死!”锦瑟低低道,暗中出手点了雪千寻穴道,雪千寻立刻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不甘心地盯着锦瑟,然而却旋即昏睡过去。
  琴声骤停,加之弥漫的血腥气味,台下的听众如大梦初醒,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赵思用袖子揩了揩口角流出的白沫,困惑地问身边的随从:“发生何事?”
  那带刀的随从道:“有人自杀。”
  “好端端的,怎个就自杀了?……”
  震远镖局副镖头龙涛甲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也似回过神来,问道:“方才可是有悍匪突袭?”
  众人神智尚有些恍惚,虽觉他说话古怪,却也无人发笑。
  厅外涌入数十个侍卫,团团围住何其殊,替他擦衣袍上的血迹。锦瑟则派人将死在何其殊身边的汉子抬走。如花被眼前的突变吓白了脸,然而雪千寻的琴声之于她却并无伤害,锦瑟见她无恙,庆幸其天性单纯,虽然总是心直口快并不懂得善解人意,但也无任何魔障浊心,忙赶她回自己房间休息。
  赵思念念不忘抚琴竞技的结果,叫道:“各位且说说看,是哪位姑娘赢了?到底是雪姑娘技高一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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