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御书房内复归寂静。
  檀月一直屏息垂手侍立在侧,此刻才敢悄靠近,拾起地上的密奏,用一方素白丝帕仔细拭去上面的点点水渍,容不得有半点玷污,恭敬地放回御案,轻声提醒:“圣上,夜深了,可要去歇息?”
  御案上,玉珂的手肘撑在案沿,双手捧着头,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满案朱红墨迹。
  良久,她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不辞呢?”
  “回禀圣上,”檀月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不辞大人……一直在殿外候着,风雨未离半步。”
  她顿了顿,补充道:“圣上未传唤,不敢擅入。”
  玉珂没有立刻回应。
  窗外风雨声似乎小了些,但檐下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板,一声声,清晰得令人心烦。
  “让她进来。”
  “是。”
  檀月话音刚落,殿门已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风雨的湿冷气息又一次钻入。
  不辞的身影融入殿内阴影,她依旧穿着那身毫无装饰的黑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银质面具,只余一双沉静得过分的凤眼在烛光下显露,周身带着殿外风雨的寒气,发梢和肩头微湿,单膝跪在御案前数步之外。
  “属下在。”
  “近前来。”玉珂靠在龙椅上,一手支着额角,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不辞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膝行几步,挪到了御案之下,距离玉珂垂落的龙袍下摆和那双金线绣龙靴尖,仅有咫尺之遥。
  玉珂微微俯身,那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探向不辞的脸。
  檀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清圣姑那双能夺天地造化、亦能颠覆人间伦常的手,用秘药和近乎妖术的技艺,一点点、一丝丝重塑出来的模样。
  圣上此刻的心境,若是看到那张脸……
  玉珂的指尖勾住了面具的下沿,轻轻一掀。
  银质面具无声滑落,掉落在不辞膝边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轻响。
  烛光,再无阻碍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檀月猛地闭了一下眼,才强行压下喉间的惊呼,饶是早知结果,亲眼所见,依旧带来巨大的冲击。
  那张脸……轮廓依稀还是属于那个沉默如影的暗卫统领不辞,但五官的细节,却被一种诡异而霸道的力量强行扭曲、重塑。
  眉眼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紧抿的唇形,都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不是完全的复制,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提炼,将属于沈今生那份清冷、倔强、甚至带着一丝破碎感的特质,粗暴地烙印在了不辞原本柔美的面容上。
  最刺目的,是右颊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狭长疤痕。那疤痕蜿蜒而下,破坏了这份“模仿”的完美,却又诡异地增添了一种属于不辞自身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痕迹。
  玉珂的呼吸,在面具落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息。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张混合了熟悉与陌生、本真与扭曲的脸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
  她缓缓地、近乎贪婪地审视着这张面孔,从微蹙的眉峰到那道刺目的伤疤。
  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拉长,每一秒都像淬火的针,扎在下方跪着的不辞身上,也扎在旁观的檀月心头。
  终于,玉珂的手指动了。
  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亵玩的占有欲,指尖直接抚上了不辞的右颊,精准地落在那道新鲜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之上。
  指尖用力,沿着疤痕的走向狠狠按压下去。
  “像,真像,清圣姑的手艺,果然从未让朕失望。”
  “可惜……”
  “空有其形,全无其神,沈今生的傲骨,她的烈性,她骨子里那股让朕又恨又……的东西,你半分也无!”
  “唔……”一声极低、极压抑的闷哼终于无法控制地从不辞紧咬的齿缝中逸出,剧痛让她身体瞬间绷紧,跪地的膝盖几乎要嵌入金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指尖感受着疤痕下血肉的触感,感受着那份因疼痛而生的细微颤抖,以及那份绝对服从带来的奇异安抚感,暂时麻痹了玉珂方才因东方青而生的暴戾和烦躁。
  “抬起头。”
  不辞依言,微微抬起下颌,那低垂的眼睫下,没有沈今生倔强不屈的火焰,没有爱憎分明的灵动,更没有望向萧宁时那份足以灼伤人的情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绝对服从的沉静。
  “一个卑贱的蝼蚁,一个疯癫的道士……也配算计朕?也配决定你的命途?”她的手指离开了伤疤,转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拂过不辞被迫重塑的眉眼,描摹着那被强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线条,玉珂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品鉴私有物品的意味,眼中翻涌着对东方青的憎恶和对沈今生命运被他人摆布的愤怒。
  “他竟敢,他竟敢把你当作一把剑?”
  “朕的东西,只能是朕的,是生是死,是人是剑,都该由朕说了算!”
  她猛地松开钳制下巴的手,却又在下一秒,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整个身体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抵在了不辞的肩头。
  不辞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能感受到压在肩上的重量,感受到那具象征无上权柄的身躯此刻传递出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脆弱,也能感觉到肩头传来的湿意。
  不知是圣上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檀月早已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你会一直在的,对吗?”不辞身上没有沈今生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也没有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只有一种属于暗卫的、干净冷冽的、混合着皮革和钢铁的味道,这味道陌生,却在此刻成了玉珂唯一的浮木。
  她需要这份沉默的、绝对的、不会反抗的存在感,需要这份由她亲手塑造、只属于她的“影子”,来驱散东方青带来的疯狂算计,来填补沈今生离去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不甘。
  她需要确认,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属于她,且不会背叛的。
  面对玉珂的不安,不辞没有立即回应,或许是因为那份重塑五官的刺痛感还在,或许是因为那张脸上的陌生感。
  沉默在压抑的空气里蔓延了几息。
  过了许久。
  最终,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单音:
  “是。”
  作者有话说:
  其实玉珂再狠一点,强制爱小沈,她们两个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小沈能在前期爱上萧,只能说她的爱是单纯做出来的
  第 87 章
  二月初九。
  时逢节近惊蛰,春寒料峭,水月客栈后院厢房内灯火通明,映得窗纸一片暖黄。
  一张泛黄的夏国舆图在简陋木桌上铺开,边缘卷翘,墨迹陈旧。沈今生指尖重重按在代表皇都盛京的位置,语气凝重:“盛京是龙潭虎穴,王勉身为驸马,又是新科状元,身边护卫森严,更有冯青烈那只老狐狸在暗处窥伺。单凭你我二人,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宁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舆图西南角——一片被朱砂粗粝圈出的山峦叠嶂之地:云州。远离中枢,穷山恶水。
  “所以,我们需要势?”她问。
  “不错。”沈今生斩钉截铁,“冯青烈与王兆兴贪赃枉法,构陷忠良,致使沈家蒙冤,这只是冰山一角。夏国如今,苛政猛于虎,民怨早已沸腾。西南边陲,山高皇帝远,官府盘剥尤甚,正是义军蜂起之地。”
  “你想借起义军之力?”萧宁心念疾转,思路豁然贯通,“以沈家冤屈、王冯罪行为引,投身其中?借其力近王勉,甚至……搅动这潭死水?”
  “不是利用,是合作,更是复仇的必经之路。”沈今生纠正,目光如炬,“沈家的仇,是千千万万被压迫者血泪的缩影。王兴兆、冯青烈代表的腐朽朝廷,是义军天然的敌人。我们的目标一致。只有融入这股洪流,才能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根基。在盛京附近起事是找死,唯有在云州这样的地方积蓄力量,才有燎原的可能。”
  “好。”萧宁再无半字犹疑,霍然起身,衣袂带风,“收拾行装,即刻启程,云州!”
  目标明确,无需赘言。
  干粮、银钱、紧要物事迅速打点妥当。沈今生换上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行商服,刻意压低的斗笠遮去大半容颜,敛去那份过于清冷的锋芒。萧宁荆钗布裙,发髻简单挽起,脸上薄薄一层尘土,掩去了辽国贵妇的明艳光华,只余下几分寻常妇人的温顺与风霜。
  天光未透,水月客栈后门“吱呀”一声轻启,潮湿的晨雾瞬间裹了上来,在狭窄的后巷弥漫。
  两匹健壮的快马喷着白气,乌迁沉默地立于马侧,缰绳紧握。他看着沈今生,这个他一路护持又时常拌嘴的徒弟,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沙哑的低语:“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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