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某种程度上讲,花澈作为病例,也确实很有研究价值。
机器已经停下来了,房间里只剩下裴煜翻动纸张的声音。
花澈还被人捂着眼睛,眼皮上轻微的压力因为来自熟悉的人,并没有让他感觉不安,反而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一点安宁。
“我……很糟糕吗?”
裴煜回过神,松开了自己的手,对上了那双被顶光照得更显水灵的眼睛。
“只是生病了而已,对于医生而言,治疗病患是分内的事。”
他把手中的检测单递过去。
对于花澈而言,那张打印了自己身体数据的检测单上,全是他看不懂的曲线和外文字母,说是天书也不为过。
“按照一般的流程来说,我应该向你解释,比如大脑不太擅长‘快乐’,无法正常分泌血清素和多巴胺,各种神经递质处于低水平波动状态……”
裴煜对上那双迷茫到已经有些空洞的眼神,便知道这个眼神和他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台下大部分学生的目光一样,是基本上一点没听懂。
他笑了一下,转念道: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无条件相信我。”
恍然间,一种难言的悸动让花澈呼吸一滞。
他的手指上还戴着心电检测的指套,一旁屏幕上的心电图折线紧密地波折。
“无条件相信你,裴教授在这个领域的专业性,是值得信任的。”
花澈几乎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
“裴教授,这不符合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一般相处方式吧?一般来说,医生不会向自己的病人隐瞒什么。”
裴煜的目光微沉,开口道:“并不是隐瞒,只要你向我提问,我随时都可以向你解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澈着急地坐起来,把贴在额间的贴片都扯掉了几块。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一样吧……”
小狐狸有些着急,坐在检测床边缘,无所适从地乱晃着腿。
“嗯,我们不一样。”
“滴”地一声响,心电图仪器传来心率过快的警报,数字飙升到140。
花澈这才发现自己的紧张和害羞一直真实地体现在屏幕上,毫无遮盖地展示在人面前。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着急取下指套,却让仪器停留在了警报和140的页面。
裴煜轻轻笑了一声。
“别,别看。”
花澈慌忙伸手去遮,大半个身子都探到检测床外面。
他从检测床上滑下来,就被人拎着腋窝提起来,坐在了腿上。
花澈顺势坐得更近了一些,双臂环过了裴煜的脖子。
“你快停下,别笑了。”
裴煜拍拍他的后背,顺势抓了一把狐狸尾巴,像撸小动物一般揉揉手感很好的狐狸耳朵。
“你说,狐狸这种小东西,究竟是谁发明的呢?”
“别说了……”
花澈趴在他的肩膀上装死,尴尬和羞涩让他整个人都很烫。
偏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狐狸尾巴乱晃,每一下都精准地扫在裴煜的膝盖上。
实验室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花澈像受惊一样从裴煜的腿上蹦起来,站到旁边去。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检验室里,身上都还穿着实验服。
怎么就莫名跑到人的怀里去了……
裴煜的表情有些僵硬,实在不算好看,甚至有些低气压。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敲门的是泽村光一和他带的研究生,看起来在门口等了一阵。
他们一打开门就看见裴教授阴沉的表情,面上明显一惊。
“裴教授,花澈他没事吧?”
泽村光一和他的研究生本能地以为是小狐狸的情况不太乐观,或者在陌生的实验室闯了什么祸。
“没什么大事,检查报告放一份在档案盒里,发布项目人员征集之后我们再开小组会讨论。”
“放心吧,裴教授,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泽村光一走进实验室,大概看了一眼检查报告,就知道这项案例在他们的研究院也算疑难杂症。
“没关系的,花澈,我们研究院比京都大学医学院专业,你可以在这里接受很好的治疗。”
泽村光一解释道。
“啊,好的……谢谢。”
花澈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写在脸上,看起来无所适从。
泽村光一看他这个样子,顺理成章地认为小狐狸是被向来严肃的裴教授吓到了,开口安慰道:
“放轻松,虽然裴教授看起来严肃又古板,比较吓人,但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会欺负人的,也没什么架子。”
严肃古板……吗?
花澈眨眨眼,实在没把这个形容和刚刚的裴教授挂上号。
泽村光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和裴教授这样有压迫感的人独处,真是辛苦你了。”
“没有啦,裴教授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
花澈向处于凌乱中的泽村光一挥挥手,往实验室的门口走。
“谢谢你的安慰,我先走啦。”
同样的,泽村光一也没把温柔这个形容词和裴煜这个古板的工作狂挂上号。
花澈又跟着裴煜转了几个检查的房间,回到裴煜的办公室时,裴煜的手里已经拿了厚厚的一打检测报告了。
裴煜的办公室里,他专门拿出一个新的档案盒,在封面上写下了花澈的名字。
这并不是属于项目中的一份,而是裴煜自己存下来的。
神州文字出现在档案盒上,字迹工整干练。
厚厚的一叠检测报告放进了档案盒里,垫了一层厚度。
花澈看着那个档案盒,久久地没有回过神。
“我还是很惊讶自己会变成一堆数字和字母。”
“这就是现代医学做的事情。比起对虚无缥缈的剧烈情绪变化产生恐惧,可视化的数据会让人感觉更加踏实,不是吗?”
裴煜将档案盒扣上,放进了身后的书架。
“所以,我也会认为你只是生病了,需要照顾和治疗,而不是认为你是一个喜怒无常、消极低沉、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的人。”
“比起认为你的性格就是如此,或者把无法情绪稳定当作你的错误,我更认可这些都只是一时的病症,而你本身,是善良可爱的小狐狸。”
“裴教授……”
花澈低着头,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眼眶酸涩滚烫。
他当然时常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过错,比如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无法变得阳光开朗。
直到有人告知他,这些并非过错。
“所以,你也并不糟糕,我也不想听到你说自己很糟糕。”
裴煜当然记得在医院的时候,刚刚从自杀边缘被救回来的小狐狸几近失控一样喊出那句“我觉得自己坏透了”。
“真的要责怪的话,那就怪生病好了。”
“只是,人这一辈子,哪能永远不生病呢?就算是感冒发烧,也是寻常的事情。”
裴煜走到绕过桌子,走到花澈的面前来,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手指擦拭掉了他眼角泛起的一点点泪花。
“就当是情绪上的寻常感冒吧,按时吃药,接受治疗,慢慢就会好起来。”
至少对于精神医学教授而言,那只是比感冒更重一些的病症罢了。
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包围着花澈,他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塞满了,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专业领域的精神医学教授能这样理解他了。
还好,裴煜真实存在。
花澈吸了吸鼻子,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人的面前哭出来。
他强行转变了话题,抓住了裴煜的衣袖。
“我想在研究院逛一逛,我刚看见研究院有一个展览室。”
“走吧,我陪你。”
研究院的展览室记录了从研究院建立以来,所有成立并且正常结项的项目。
各种奖项和结项证书琳琅满目,都是花澈所了解到的“精神医学导论”之后东西,比他在课堂上听到的东西还要复杂。
他所了解到的,听到的,只是连门都还没有摸到的小小一步。
而在门的背后,是庞大的、未知的世界。
很少有研究院会专门布置一个房间来记录这些成就,大概是因为这个研究院所完成的项目,足以将房间的大部分都填满。
房间的尽头,还有很多空位和空白的墙。
“裴教授,如果我作为研究对象完成了这个项目的话,我的名字也会写在上面吗?”
花澈看着那段空白的墙,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很想自己被记录上去吗?”
花澈挠挠头,思考了一阵。
“万一,我的病例也能算给人类精神医学奉献了小小的一步呢?”
“这样的话,我的病也没有白得。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复刻我的苦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