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83节

  许栀和感受着他的动作,一时间分不清他是漫不经心地随性所为,还是听清她的话,动作变为青涩纯稚。
  厨房中的方梨几次想要出门,告诉姑娘、姑爷水早就烧开了,但看见两人依偎在一处,只觉得眼前的画面绝美,让人不忍心打扰。
  良吉看了眼从冒泡重新转为平静的水,问方梨,“还烧吗?”
  方梨也为难地看着锅里的水,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忽然看见两人终于分开,携手往正屋方向走。
  “不烧了不烧了。”方梨说,“少兑点冷水送去。”
  陈允渡站在门口接过热水,端到许栀和的面前。他的指尖在氤氲的热水中拧干毛巾,许栀和默念了几遍“色即是空”,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好。”陈允渡将毛巾递给她,转身离开了正堂。
  温热的毛巾覆盖在脸上,她快速擦洗了脸庞,将毛巾放回铜盆中的时候,陈允渡刚好端着另一盆泡脚的热水过来。
  摇曳的火光下,许栀和只需要安静地让陈允渡做好一切,然后自己轻松地坐在椅子上。
  陈允渡忙完,在桌子的对面坐下,他一只胳膊随意放在桌上,袖袍自然垂下,轻轻晃动。
  他并没有在看书,姿势闲散。许栀和的目光从自己的脚移向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看向哪一边,于是只好拿起了下午还没看完的话本。
  《如梦令》最后的十几页,是丈夫已经年迈,而妻子一如往昔。白发苍苍的卿相望着自己鲜妍青葱的妻子,说:“今生尘缘已尽,你自去成仙吧。”
  修行了五百年的山茶花报了百年前的一次浇水之恩,此后广行善事,身上早已经出现淡淡的金色纹路,等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山茶花于人间再无牵挂,飞升成仙。
  而最后一页,是一场看似不值一提的初遇:山中大旱,少年行经此处,见山茶枯败,从两里开外、快要干涸的水塘里捧水而去,灌溉在山茶花上。
  许栀和看完,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这本话本都念念不忘。它融合了人们喜闻乐见的狐鬼传闻,后世看来报恩还情难免落俗,现在却是一段跨越了人与妖的情义。
  好人寿终正寝,好妖飞升,人与自然相生相合,一切看起来都很完满,只差在寿命长短有别——丈夫的身陨合乎自然,却成了不少看客的意难平……怪不得叫作《如梦令》,可不就是黄粱一梦的传闻吗?
  许栀和将书放在桌面上,在脑海中构思着画面中的人物。山茶花妻子的形象倒是不难想象,只是……如何才能做出符合想象的卿相。
  且要做得精致,就一定需要染料着色。矿石染料不算便宜,她改日去墨宝斋问问。
  她正在思考,忽然感觉面前一道阴影将她笼罩。陈允渡弯腰帮她擦干了脚,又拿来鞋履帮她套上。
  “水都凉了。”陈允渡说完,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抬头看她,“要在书案边坐会儿,还是去床上躺着?”
  这几日天气冷,又没有别的事情扰人,许栀和洗漱完后,都会直接躺在床上取暖。
  他的神色认真专注,仿佛只要许栀和做出选择,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抱她去目的地。
  许栀和望着他,忽然朝他伸开双手,同时给出自己的答案:
  “去书案。”
  陈允渡娴熟地将她打横抱起,到书案前放下,又将她曳地的衣裙收拾整齐,在双腿上添加一层毯子,最后端来炭火放在离她五尺远的地方。
  许栀和刚刚洗完,身上正暖和,等暖意散了,她的掌心又会变得冰冷。
  陈允渡考虑的周到,正好省了许栀和的事情,她重新翻了一遍话本,将书中有关于丈夫和山茶花的全部描写找出来。话本总共加起来才一万字出头,找起来不算难。
  陈允渡梳洗完毕,坐在对面动手研墨。许栀和双手藏在袖中,等他磨好,才纾尊降贵般把自己的右手从袖子中掏出来,蘸了墨水开始写字。
  她一边将描写的句子抄写下来以防自己忘记,一边又在脑海中构思着人物的形象。
  思索了半天,她决定先从特征鲜明的山茶花入手。许栀和站起身拿了一个小瓷盏,用小银勺舀了一勺墨水放入其中,又加入清水化开,变成一种极其浅淡的墨色。
  山茶的颜色丰富,从大红、桃红……到淡黄、翠白都有,问柳先生并未言明这是一株怎样的山茶花,许栀和翻找着书中有关于此的描写,只在山茶花飞升成仙的那一章看见她身上有金光逸散。
  许栀和思忖片刻,将其定为白瓣淡黄蕊的山茶花,而后落笔,画出一个在山野间清逸出尘的山茶花妖。
  她画得认真,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画中女子看着清丽有余,却不像个精魅,许栀和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看一些《聊斋志异》,无法抓住画狐鬼仙人的精髓。
  陈允渡已经看完书,他走到栀和的身后,也没能惊动认真作画的女子分毫。
  他的目光落在《如梦令》上,掠过她抄下的有关于人物外貌的句子,停在了她略显迟疑的笔尖。
  栀和,在为难。
  陈允渡倒回去重新看她笔下的文字,除了问柳先生原封不动的字,还有栀和自己的想法。
  他着重看她写的一部分字。
  虽然陈允渡不知道栀和写这些要做什么,但是她这般认真,应当是对她很重要的事情,陈允渡俯身,从许栀和的手中接过了悬而未落的毛笔。
  许栀和回头看他一眼,“你忙完啦?”
  “嗯。”
  陈允渡将毛笔放入笔洗,又拿出来轻轻掠过颜色本就浅淡的瓷盏,带出来淡淡一层墨,画出来的颜色接近于灰白。
  许栀和看他要落笔,心中有些惊慌。
  他连书都没有看过,能行吗?
  许栀和本想出声打断,可一抬眼,刚好是陈允渡认真的侧颜,没有莽撞,也没有兴之所至。
  陈允渡什么时候做过莽撞的事情?许栀和在心底问自己。没有,尤其是事关她的时候,他哪一次不是十分把握?
  许栀和选择相信他。
  陈允渡不知道短短几息之间,许栀和脑海中闪过这么多的念头,他将多余的水刮去,然后在画中人的左脸上画了几朵绽放的山茶花。
  旋即毛笔下移,落在画中人的脖颈,又用寥寥数笔勾勒了几片叶子,以及一朵藏在叶片下面的花蕊。
  原先看着清丽又带着悲悯的仙人摇身一变,化作初入人间懵懂鲜妍的山茶花妖。
  陈允渡画到此处,收了手,将毛笔搁在笔山。
  对味了!
  许栀和立刻站起身,回头用力地抱住了他,语气满是欢喜:“对了对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
  陈允渡任她抱了一会儿,又看着她松开手,满意地端详着画作,口中小声地低声喃喃,“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加?”
  “夜深了,”陈允渡看着她浑然忘我,无奈地出声提醒,“你该休息了。”
  许栀和从画中分出心神,问:“几时了?”
  陈允渡将她攥在手掌心的画抽出来,语气平静道:“亥时末。”
  竟然已经到了十一点,许栀和有一丝茫然。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她眉眼快速闪过的一抹担忧,陈允渡刚准备开口说什么。许栀和先一步抬头看他,“你每日都学到这个时候?”
  “……”
  陈允渡卡顿了一下。
  他以为栀和是担心这么晚睡对身体不好,他读过几本药经,上面写着亥时后睡,若早起则精神不佳。其次,会损伤肌肤,易阴虚黯沉……他本想宽慰栀和,只是一日,白日睡足,自然无需担忧。
  他没想到栀和会这么问。
  许栀和见他沉默,以为他这是在默认,有些心疼地抚过他的眉眼,“好辛苦啊。”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学子从不曾放松。
  “还好,习惯了。”陈允渡语气淡然,像是随口一提,“从前不习惯,偶尔还会心悸,现在晨起后担水走动一刻钟,好受不少,再没有心悸的感受了。”
  他的语气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栀和与他对视,想要在他眼中寻找出一丝脆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陈允渡沉默了片刻,笑:“栀和是不是心疼我?”顿了顿,他接着说,“没想让你心疼。”
  许栀和想一口否认“才没有”,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吹灭了书案上的火苗,室内顷刻变得漆黑一片,适应了一会儿,才借着窗外隐幽的月光看清这几步路,她说:“快休息吧。”
  说完,许栀和不等陈允渡动作,立刻走到了床边,爬到了内侧躺下。
  她面朝着墙壁,耳朵绷得紧紧的,听着后面的动静。
  几息后,才响起一道轻慢的脚步声,陈允渡褪去外袍挂在衣架上,在外侧平躺。
  许栀和控制着自己不要转头去看他,但心底蓦然想起他轻描淡写说自己偶尔会心悸的样子,到底起了一抹淡淡的心疼。
  世人只知道打马游街的酣畅淋漓,怎知背后数个日夜寒窗苦读。
  许栀和想告诉他,即便中不了进士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她收了回去,陈允渡多年苦读,为的就是金榜题名那一刻,她不该对他多年付出指手画脚。
  就像他从来不对她做的羊毛手衣、羊毛毡表露出任何轻慢和贬低。
  厚重的床帷遮去了所有的光线,许栀和动作轻缓地转过身,静静等待着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然后凑近了一些,钻入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
  和以往她规规矩矩地睡在自己的内侧不同,今天她在床中央醒了过来。
  她的印象变得模糊,一时猜不到是陈允渡将她搂入怀中,还是往外侧后退,任她大摇大摆地睡在床的正中央。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抛在脑后,换了衣服。
  吃完饭后,她喊上方梨,陪自己一道去了墨宝斋。
  墨宝斋在马行街头多宝斋的对面,许栀和走在路上,一眼便看到多宝斋的门紧紧闭着。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方梨落后一步跟在她的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询问:“姑娘,你瞧什么呢?”
  许栀和摇了摇头,她初来汴京的时候曾到多宝斋去过一趟,这件事情她从未和方梨良吉他们提起过。
  两人在墨宝斋的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墨宝斋的掌柜很热切地上前,端着和善可亲的笑意,“娘子是在看多宝斋?前两日下雪,掌柜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东家便顺势将铺子关了。”
  关铺子自然不是因为掌柜摔倒了,而是这几年多宝斋的东西越发平淡,失去了趣味,没人再去关顾。
  刚好掌柜又摔伤了腿,东家便干脆关停了铺子,想着做些别的营生。
  “原来如此,”许栀和道,“刚好我有一个朋友想开店,掌柜可知道这样一间铺子,一年赁资大概要多少?”
  墨宝斋的掌柜估算了一番,“多宝斋早几年东西稀奇的时候赚了不少钱,打通了两间铺子,连带着上头的二楼……一年少说也要八百两。”
  身后传来了方梨克制的低呼声。
  许栀和也被八百两惊了惊,但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讶异,朝着掌柜微微颔首:“多谢掌柜告知。”
  “娘子客气了,”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娘子若是有意,我便帮娘子留心着。”
  许栀和笑了笑,以她现在的家底,还了钱后只能租得起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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