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85节

  大伯父气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郑柏景看着他佝偻着身躯,目光中带上了一份偏执,“您没读过书,不明白……就算离了梅公,我也还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大伯母陡然一惊,当年郑老爷偏心嫡子,对相公这个庶长子一直不怎么重视,别人启蒙读书的年纪,只让他出去给人当学徒。没能念书,一直是他心底的遗憾。
  她顾不得分寸,连忙走到了郑柏景的身边,“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郑柏景的眼眶发红,“旁人都觉得我不如他,我偏偏要做的比他好。我自己心意已决,大伯和大伯母若是日后还指望我高中后不让弟侄继续过着给人当帮工的后尘,便省了劝诫的心思吧!”
  说完,他将碗筷放在桌上,离开了堂屋。
  ……
  这一夜,梅府和郑家都没过好。
  第二天梅丰羽去了书房,看见只剩下两张桌案时,愣了片刻。
  出门找了小厮,才知道是刁娘子吩咐人将郑柏景的桌子搬到了库房。他东西收拾得干净,以后想来是不会再来的。
  梅丰羽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乍然少了一个人,真不习惯。
  陈允渡来了后,他身上的颓然一扫而空,旁人来来往往,但陈允渡却会永远在这儿。梅丰羽松了一口气,和他说清郑柏景以后不回来之后,又兀自感慨了几句。
  读书的时候有摩擦,可当这人离开,脑海中却只剩下一道摇头晃脑背书的景象,好像曾经发生的不快也随着离开变得浅淡。
  对旁的事情,陈允渡一概不怎么关心,听梅丰羽感慨完后,笑了笑,对他说:“人来人往,有人相逢,自然有人别离。看书吧。”
  梅丰羽看着他沉下心翻开书,专注地读起来,心中生起一抹羡慕。
  无论什么时候,陈允渡都看着冷静自持,仿佛天塌下来都无所谓。
  ……
  许栀和对着彩绘做了第一个羊毛毡,有了前两只戳狸猫的经验,她这次上手很快。
  不过在染色的时候出现了岔子,羊毛被清洗之后,上面带着油脂和灰尘是洗干净了,但残余的黄色依旧明显,以前染浓重的深色倒是不明显,一旦染鹅黄色,就不如画在纸面上清透,反而带上一种粗粝的黯沉感。
  许栀和知道自己需要漂白粉,她问了好几个杂货摊,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最后在一个泥瓦匠那儿才听说了一个土方子,取生石灰、海盐、草木灰和牡蛎壳粉,先将草木灰置于陶瓮,用细麻布滤出碱水,小火熬至膏状,再将生石灰与牡蛎壳粉混合煅烧,加入海盐以重锤,最后两者结合,平铺竹席阴干,石臼碾作细粉。
  每次取少许化在水中,将泛黄衣物浸泡其中半个时辰,再取出来,可使衣物洁白。
  许栀和神态专注,泥瓦匠见她这么认真,反倒是笑了,“这个土方子说给人听都没人在意,姑娘还是第一个向我打听的。”
  富贵人家的衣裳穿旧了换身新的就是,穷苦人家管它发黄还是破损照样往身上套,谁管衣服是白还是黄。
  许栀和记牢在心中,朝着泥瓦匠笑着道谢。又在沿途将需要的材料买好,回去后按照他的提示一步步制作。
  膏糊状的液体阴干了足足七日,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旁的缘故,制作完的漂白剂硬得像块砖头。
  良吉和方梨路过两回,见许栀和盯着一块灰白色的砖头发呆,尝试着给出建议,“姑娘,要不试试每次用之前用铁锤撬下来一块呢?”
  许栀和:“……”
  也行。
  良吉见她拿了主意,取后院中找出铁锤,对两人说:“往后站。”
  等许栀和与方梨离铁锤丈远的时候,良吉狠狠地将灰白砖块敲碎,变成小块的石子。
  羊毛浸泡其中漂白,等晴朗的天晒干后,再配好不同颜色的水重新浸泡已经漂白的羊毛……一来一回,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
  怪不得古时的工艺品价格高昂,这时候许多材料不像后世齐全完备,就比方晒羊毛——没有烘干机,只能靠老天赏饭吃。冬日天阴得多,时不时有朔风呼啸而过,他们三个还要时刻紧盯着羊毛不被风吹走。
  但是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被漂过的羊毛颜色更加清透细腻,在院中颜色各异地开着,像是一片花圃。
  后续还要用,她索性将每种颜色都染了三斤多,等完全干透,喊上良吉和方梨一道帮忙将羊毛收回屋子里。
  和上次制作橘奴不一样,这次需要的颜色种类更加繁多,许栀和十分专注,连梅静宁那边都让陈允渡带话过去,说最近几日去不了了。
  她坐在桌前继续戳着羊毛,方梨忽然进来,对许栀和说:“姑娘,刘家娘子过来了。”
  十三件桌台,三个月工期,这趟过来,刘家娘子是来送最后一笔钱的。
  许栀和放下手中的活,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掀开布帘走出门外。
  刘家娘子的新换了头饰和衣裳,她双手交叠,很有分寸地没有东张西望。看见许栀和出来,连忙上前将银子塞入她的袖中。
  这么一大笔钱过来,她心底发慌,拽了自家相公一起过来才安心。相公嫌弃她胆子小,笑她疑神疑鬼,汴京城内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强抢不成?
  刘家娘子听了自家相公的话,却依旧没能放下心,她头一次自己揣着这么大一笔钱,心底不安,硬拉着他过来。此刻相公就在外面站着。
  将钱塞入许栀和掌心后,刘家娘子身上的紧绷感消失了个干净,重新舒展了眉眼。
  只是遗憾常家带来的生意已经结束。这段时间家里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实打实地挣了一笔钱,若是天天能赚这么许多,纵使天天累着,她也愿意。
  “许娘子日后有什么打算?”略略迟疑,刘家娘子试探着问。
  “这批桌台挣了一笔,我打算用来做些别的营生。”许栀和目光坦荡。
  这是不准备多说的意思了。刘家娘子双手绞在一起,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两家因为琴台刻纹结识,细算起来交往不算多,要做什么营生,不需要向对方展开说明。刘家娘子明白这个道理,听到她的回答后,又朝她摆了摆手,“天还冷着,许娘子,我便先回去了。日后要是有事,再来找你。”
  许栀和让方梨送她出门,自己回到了房中,上个月常家布坊在京的汴河大街布坊和甜水巷布坊也都卖上了羊毛手衣、护膝,比起头一个月,多赚了五倍。
  许栀和将刘家娘子送来的一百二十两与潘楼街布坊掌柜送来的七十五两放在一处,然后踮起脚将柜子里放钱的木盒取下来,见里面果然又多了三十两,心念微微一动。
  现在家中有了存钱,不需要陈允渡再去抄书赚钱了。
  许栀和打定主意,将银钱放在了一处,妥善地放入了柜子的顶端,然后回到桌前继续忙活。
  ……
  天气一日日变得寒冷,黑得又早,梅尧臣估摸着时辰,见天色刚刚擦黑,就让人回去了。
  “回去之后,不可懈怠,”梅尧臣说,“听说明日要下雪,如果雪下得大,不必冒雪过来。”
  陈允渡闻言,颔首道:“允渡明白了。”
  梅丰羽每天掰着手指算着时辰放课,见梅尧臣站起身离开,他忙不迭地凑到陈允渡的身边,“小叔父担心你走夜路地滑,连带着我都能沾点光。”
  陈允渡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把,“梅公这段时日心绪不佳,你懂事点,别让他心烦。”
  “我怎么会?!”梅丰羽大叫一声,“我怎么敢气他?要是我父亲和兄长从任地回来,非剥了我一层皮不可。”
  明年梅鼎臣和梅佐任满回京,他怕是就没有这么安逸的日子了,他怎么敢在这时候惹小叔父不快?
  梅丰羽忽然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啊,惹小叔父生气的,分明另有他人!陈允渡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郑柏景发生了什么事吧?”
  陈允渡望了他一眼。
  “听说那天晚上郑柏景回去,和他伯父大吵了一架,把他伯父给气晕了过去。”梅丰羽压低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能把人气晕过去,肯定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外人都晓得郑柏景跟在小叔父身后求学,都说他教的不好。如此一来,小叔父可不就心事重重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小叔父怕你我担心,一个字都不多说,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提及,但我是谁?这点东西随便一打听就出来了。”
  “你还挺得意的?”陈允渡道。
  “怎么会。”梅丰羽伸手摸了摸鼻尖,“现在郑柏景和自己伯父家也闹掰了……陈允渡,我小叔父的一生清名可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夺得头名,向世人证明小叔父能教出好学生。”
  陈允渡:“梅公清誉,不是郑柏景在外面说了什么就能影响的。不然照你所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国子监那边会没收到风声?只不过众人即便听说了,却并不认可那番话。”
  梅丰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你我,但尽人事。”陈允渡瞥他一眼,“你从小跟在你小叔父身后学习,旁人可都盯着你呢。”
  “我有什么好盯的?”梅丰羽有些心虚地摆了摆手,看陈允渡收完东西,起身欲走,脑海中忽然一阵恍惚。
  天圣五年时,父兄双双考中进士,一时间流为佳话。自他有印象,兄长便是一身寥落青衫,沉默寡言,背脊挺拔地站在父亲的身后。
  清正又端方。
  刚刚,在陈允渡的身上,他有一瞬间看到了自己兄长梅佐的影子。
  陈允渡将自己前两日写的文章放在了桌上,“这是我前两日写的文章,对今日的题或许有些帮助,有什么不清楚的,明日问我。”
  梅丰羽心底一百个拒绝,但望见陈允渡的侧颜,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陈允渡在说有关自己的东西时,总是会把十分说成五分,比如写的很好,在他的口中就是“还可以”,很有帮助的东西,则是“有些帮助”。
  梅丰羽已经习惯了将他的话挪一步再听了。
  陈允渡嘱咐完,没了旁的事,他离开了梅府。
  回去路上,他忽然发现街上新开了一家糕点铺。
  铺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做的看着精致,女掌柜正准备关店,换上打烊的灯笼,瞧见陈允渡站在门口,停下了手中动作,笑着问:“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栀和喜欢糕点,却又不喜欢过分甜腻的,陈允渡抱着瞧一瞧的心态进去。
  女掌柜站在他身后,店新开张,客人不算多,每个都要郑重以待。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桃粉色的糕点上,对女掌柜说,“将这份包起来吧。”
  也不知道栀和喜不喜欢。
  女掌柜见他选了桃花酥,笑了笑,一边取出用来包糕点的白纸,一边随口问道:“是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陈允渡面不改色应下:“是要送给心上人。”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女掌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年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三下五除二地用纸将糕点包好,接过他付过来的银钱,笑容满面,“小郎君慢些走。若是喜欢,下次再来。”
  “多谢。”陈允渡拎着糕点,朝女掌柜道谢。
  他拎着一小包糕点,走在沿途的灯火下。小院的门开着,望去,能看见方梨和良吉走动的身影。
  良吉正在打水,这几日天气冷,每日早起水面都会结一层冰,他都是晚间时候把第二日要用的水准备好。看见陈允渡的身影,上前打了声招呼,“主家。”
  陈允渡微微颔首,将糕点放在一旁,帮他一起提水。
  等水缸重新被添满,陈允渡才拎了糕点,回到正屋。
  许栀和听到脚步声,抬头朝他望去,只一眼,她就看见了他手里紧紧拎着的糕点。
  “尝尝看?”陈允渡在她对面坐下,嗓音清越,“梅府边上新开的糕点铺子,做的样式还算精致。”
  糕点被放在桌面上,许栀和放下手中的东西,伸手解开了细细的一根绳。
  白纸散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糕点,桃花形状,一共六块。
  模具压得紧实,一路拎着回来,也没有散开。
  味道如何暂且不说,光看样子,许栀和便心生三分好感。
  她在陈允渡暗含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五瓣桃花缺了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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