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是父亲在南疆建立的据点,许是太久未有人来,这里已有些破败,我不愿回想上次在这里时的经历,被松开双手之后,我钻进房间倒头就睡,也没管这里的灰尘又落了几层。
门口马上便落了锁,脚步声也逐渐远去,不过我也没傻到真的以为人都走了,毕竟我对于这种待遇已经完全称得上是轻车熟路了。
但窗外时隐时现的人影仿佛在大声宣告他的不精于此道,即便我想装作没看见也无法忽视。
“秋墨。”
人影定住了。
我背靠着墙,看着落在地上的月光被窗棂分割成一道又一道,毫无睡意。
“你这么紧张地在外面盯着我,怎么,是生怕我跑了吗?”
“我不是,少爷,对不起……”
终究还是隔着厚厚的墙,他的话我听着并不真切。
“没有必要一直道歉。”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冷静,甚至并不愤怒,“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如果觉得自己会后悔,那就不要做。”
“不,少爷,我不后悔。”他大声了些,像是在昭示他的坚定,“但我还是怕你怪我。”
“怪你?我当然要怪你。”我笑了,“秋文都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连你都不愿意站在我身边,还让我沦为孤家寡人的笑柄,我为何不能怪你?”
那头一阵沉默。
“但是我并不生气,奇怪吗?”我接着说,“我只是很好奇,很困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怨恨我,让你想报复我,所以才选择背叛我。”
“不对,不是这样的,少爷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永远都不会恨少爷的!”他矢口否认。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少爷,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仿佛不认识这三个字一般,“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凭什么叫做为我好?”
“您是秋原唯一的少主,您若是离开,是想把这么大的家业都便宜给别人吗?”
“我不稀罕。”
“我知道您怨恨庄主,但少爷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庄主给的?如果没有庄主给的这一切,您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谁会多看您一眼,就像这江湖里每天来来往往的无名者,如过江之鲫,转个身就被人忘了。”
“我不在意。”
“因为这些您都有!您根本不知道没有的感觉,所以您也不明白失去这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说不是,即便没有父亲,我也会自己努力地活着,但又不知怎样去反驳他,最后只能无奈地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他重复,“明明所有的一切您已经快唾手可得了,为什么还要逃?是,您是不稀罕庄主的东西,但余夫人留下的一切,您也不想要了吗?”
我攥紧了手。
我不想吗?我怎么会不想?
他全然不察,更是困惑:“明明再忍忍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啊……”
“因为我没有可以忍下去的余地!你说的一切最后只会是幻想,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我苦笑,“我又不是蠢货,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只要熬一熬,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能活下来。如果我根本活不下来呢?如果我连命都没了,你所说的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少爷,我不懂,什么叫……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意思就是有人要我的命。”
“是谁,是谢家的人吗?”
我摇摇头,却突然想起来他看不见。
“不是。”
“可是,”他满是迷茫,“如果不是谢家,整个江湖上还有哪个势力能和秋原抗衡?有秋原山庄的庇护,没有人可以伤害您的,没有人可以……”
我残忍地戳破他的期望,“如果我说,我留在秋原山庄才是最危险呢?”
他突然咬牙切齿,“秋文?是不是他,少爷您告诉我,是不是他对您做了什么?”
“秋文?”我不由嗤笑,“我怎么会怕他?整个秋原山庄,我害怕的人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
我没有说名字,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不可能!”他惊声,“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我闭上眼,忍着痛苦去回忆那些我本不愿再想起的场景,“你知道青云庄的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人间炼狱是什么样的吗?我知道,我亲眼见到了,你让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在秋原当这什么少主!”
“您放走了薛少主,已经算仁尽义至了……庄主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真的对您痛下杀手,毕竟是亲父子……难道您真的要为着薛家跟庄主决裂吗?”
我愣住了,问他,“你那么喜欢小桃,可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你都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死了,他们已经死了!”墙那端的话语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我甚至开始怀疑和我说话的并不是我曾经熟悉的人,“少爷,您不要再犯傻了,您现在就算跟庄主斗个你死我活,他们也不会复生。就算您真的和庄主决裂了,可在世人的眼中,您永远都是庄主唯一的儿子,血脉相连,由生到死,永远都是断不掉的。世人况且如此,薛少主又会怎么想?我信您是真心想护着他,但您能肯定他心里就没有芥蒂?如果换作是您,仇人的孩子对您再好,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您会接受吗?”
“少爷,为什么要让自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步呢?”
我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有道理不意味着是对的,也不意味着是我自己想做的。
“秋墨,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这样的人?少爷,您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人若想为自己谋求出路或利益无可厚非,但绝不能亏心亏德。”
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他:“秋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趁着这次带你离开吗?”
不待他回答,我从身上摸索出了父亲给我的那份地图,从窗缝里塞了出去,也不管他有没有拿到,兀自说道:“这是临走之前父亲给我的,上面画的是所谓魔教地窟的地图,但父亲并不知道我已经去过那里了,所以我一看到这张地图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所谓的需要我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他给我选的埋骨之地。”
“少爷……我不懂。”他的语气有些惶然,还有些惧怕,“您是庄主唯一的儿子,是秋原山庄唯一的少主,也是未来接任庄主的唯一人选……”
他似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他的执念。
“他不需要,他不需要我来接替他的位置,他只需要用我的命去换他想要的无上大道,去换他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永生。”
我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我是胆小鬼,是叛徒和逃兵,仅仅是害怕有人要我的命我就想逃。但同时,也是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对罪恶视而不见,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作恶之人踏着无辜的血肉尸骨去夺取所谓的长生与权势,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他的帮凶,如果你也想要在我身边得到这些,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良久。
“所以,少爷……我还是弄砸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让您好好的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少爷,”他说的每个字都颤抖着,“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如果一开始您就告诉我,我肯定会乖乖听话,现在也不至于落入这种境地。”
我告诉他:“因为在我预想过的所有意外里,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秋墨会背叛我。我相信你,我曾以为哪怕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可是我一直觉得,您对我的信任,不过是觉得我是一个从来不会违背你的工具而已,因为您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您一样有自己想法的人,您好像已经默认我是一个只会跟在您身后不会思考的傻子。这次也好,还有以前的许多次,您什么也不告诉我,只不过是觉得我没必要知道,您只需要我一直做个愚蠢听话的跟班就好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些话他压抑了多久,他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近乎自言自语般地叙说着。
“刚开始被调到大总管身边时,我真的很高兴。人人都知道,他从前多受庄主器重,哪怕他年事已高,几乎已经闭门不出,庄主对他也还是敬重有加。我能跟着他老人家修习,也总能学到很多本领,我那时候就在想,待我学到了很多本领回到少爷身边,就可以真正地帮上少爷的忙,不做少爷的拖油瓶。所以我真的,真的有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学了。”
“可是少爷,那里和我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大总管从来不会正眼瞧我,他没有打我,没有斥责我,他只是当我不存在,秋文也看不惯我,大总管喜欢他,所有人都讨好他,于是所有人都来欺负我,我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少爷能过来看看我,能帮我教训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们,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人撑腰的人,但我又不想让少爷看到我那副窝囊且无能的模样,我害怕少爷看到这样没用的我,会觉得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拖后腿,会更嫌弃我。所以我挣扎啊,我爬起来啊,我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