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杨谈半步不让:“殿下不让你认路,着人将你请出去,你难道抗王命不成?”
他语气中满是讥讽之意,白雪亭一想到方才他什么都听见了,只觉得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雪亭。”舒王忽然抬手,轻按她左肩,“行嘉好歹是你师兄。”
“他不是!”白雪亭像被踩了尾巴,忽然尖锐道,“他早就不是了!”
她恨极了,目光带刺,死死盯着杨谈。
“殿下,你非要他送我,是吗?”她冷冷道。
舒王温言劝她:“你们也该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当年之事彼此各有难处……”
“好。”白雪亭截断他话头,闭了闭眼道,“走吧,杨大人。”
山道两侧,海棠葳蕤。
东风不识相,直将垂丝花枝横扫过白雪亭头顶,勾连她发间鸽血红宝石流苏。
白雪亭通天的本事,一柄细剑刺杀过四品指挥使,眼下被小小花枝困在原地。
她忽地恼了,劈手要将那钗生拽下来,株连了好一簇青丝,生生与头皮剥离。
痛得不轻。
头顶忽而飘来一阵风,而后是一句冰凉的,“别动。”
杨谈在她背后半步,挟着寒意的指腹擦过她头皮,捋平那一簇乱发,三两下将碍事的并蒂莲珊瑚钗取了下来。
青丝旁枝逸出,她妆发乱了,本不该被外男看见。
可杨谈看见过太多回。她晨起时如瀑青丝随意披散;她出门玩闹,野得发髻都散了,簪钗更是不知何处。
乌发漏过指缝,触感那样熟悉,滑得像一匹缎子。
他垂眸,将那支钗递给她。
白雪亭接过来,劈手一扔,艳色的红珊瑚与海棠混到一起,再不见踪影。
杨谈双手背至身后,无波无澜道:“也好,反正你以后是舒王妃。要想找回一支钗,翻了这座山头就是。”
“不劳杨大人记挂。”白雪亭眼皮一挑,又是那压眉看人的姿态,野得没边儿了,“来年大人与文霜结亲,我做姨姐的,定送一份大礼。”
杨谈蹙眉:“没头没尾的,你浑说什么瞎话?”
他怎的不知道他要结亲?
白雪亭眉心也是一蹙,杨谈那神色她一看便知,文霜没戏。
那白家开心个什么劲儿?原本以为只是文霏亲事不好,眼下看来文霜这桩也有鬼。
杨谈没好气道:“我倒八辈子血霉,脑子糊了十层泥浆,姻亲也不会跟你扯上关系。”
遑论叫她姨姐。
开玩笑,早些年她怎么一口一个“师哥”的?浑都忘了?
白雪亭狐疑道:“你家里人骗了文霜?”
“我哪晓得骗不骗?”杨谈寒声道,“我爹娘热络着谋定亲事,但我不点头,他们哪儿敢随便做主?”
她暗自思忖,回去该和文霜谈谈。
若是一腔喜气落了空,文霜怕是能闹得翻了天去。
送祖宗送到西,才出舒王府大门,白雪亭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杨谈眼见她一阵风似的走了,暗道:真是个没心肝的。
再回放鹤楼,舒王又将三扇大门推开,南向是一大片郁郁湘妃竹,整座楼就泡浸萧索的绿意里。
他示意杨谈坐下,淡声道:“行嘉与本王素少往来,不知今日为何事登门?”
杨谈从不寒暄,开门见山问道:“若臣没记错,三年前汝州重筑堤坝,府库存银不足。因而刺史上请,从国库调动五十万两白银发往汝州。护送赈灾银的,正是左骁卫与舒王府的亲兵。”
他取出一张卷了角的陈年黄纸,是调用国库五十万两白银发往汝州的手令,右下角除去圣人朱批、皇后凤印外,还有一痕刻着“舒王清岩”四字的红印。
舒王接过手令,颔首道:“是。当年本王病弱平庸,圣人天恩,想为本王添一笔政绩。于是令舒王府亲兵与左骁卫一同护送白银入汝州。只是堤坝坍塌后,汝州长史检举刺史贪墨十万两筑堤款,王府派去的亲兵也因办事不力获了罪,眼下都在城郊皇陵服役。”
他将手令铺平,道:“月前江南桃花汛,连带着翻起溃堤旧案。圣人疑心溃堤案背后并非只有刺史一人巨贪,因而设立鸣凤司,令行嘉执掌。不知行嘉可是有所突破了?若有什么本王能帮上的,还请行嘉畅言。”
“的确有些蛛丝马迹。”杨谈并不瞒他,“汝州长史已病故两年。臣便只能传令当年的银曹参军,名伍沧。三日前,有一死士潜入鸣凤暗牢,意图暗杀伍沧未遂。他惊惧之下,才吐出些真话来。”
杨谈拣了重点,道:“伍沧说,他跟随长史去刺史府中搜赃银,实际并未有十万两之数。刺史招供,他将现银折成了铺子与田庄,可朝廷当年在他家人名下查抄的铺庄,也远凑不上十万两。再有,伍沧当年是堤坝上的督工,他见工匠每日只能吃野菜根就水,连米汤都不曾供给过。这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舒王凝眸细思:“朝廷分配筑堤款,定是户部计算好的,材料的钱、工匠酬劳以及应急用款,一笔笔算得很清楚。然而工匠的钱被盘剥了,材料又是次货,细算下来,被贪去的银钱何止十万两?”
“正是。”杨谈道,“我请户部连夜做了账,发现照当年材料的价格,再假设工匠被盘剥了一半酬劳,所贪之数,至少也在二十万两,眼下连一半都没搜到。”
舒王正色,盯着那张手令:“行嘉以为,运送银子途中出了岔子?”
杨谈微一颔首:“臣在想,那批银子究竟有没有到过汝州?当年三法司断案果决,汝州官吏大半上了断头台,眼下死无对证。因此,臣只能从左骁卫与王府亲兵入手,或许能有所得。”
“这是应当的。”
舒王从书柜上了锁的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枚印信,上头只有“澜清岩”三字,是他惯用的私印。
“本王身子骨孱弱,支撑不住长途远行。行嘉拿这枚印去皇陵,我再将当年的亲兵名单交给你,你且去寻人吧。”
杨谈双手接过,又是一揖:“臣,多谢殿下。”
舒王挥挥手:“无碍,我本也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畅言。”
舒王定定看着他,缄默后方道:“是为雪亭的堂姊,她家人将她许给郭十六郎,她不愿嫁。”
杨谈一听“郭十六”,立刻微蹙眉:“白适宗就这样将元娘子送入虎狼之窟?”
“白主簿这个人,你我也都了解。”舒王叹了声,“雪亭究竟是晚辈,越不过叔父去。她更不好为一个堂姊开罪皇后。本王为她想了一个法子,却要行嘉襄助。”
杨谈没扭捏,只略有些疑惑:“臣?”
舒王悠悠道:“行嘉如今执掌国朝刑狱,应当有权调动一桩陈年旧案。”
杨谈迅速将“郭十六”与“旧案”联系到一起,蓦然抬头:“殿下是说,当年郭府家奴当街打死一名‘前进士’?”
“说是郭府家奴,但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舒王略寒了声线。
那名“前进士”的妻子被郭十六看中,强夺为妾,他上门理论,却被郭十六鞭笞而死。
三法司官吏十之六七出身郭家,自然为郭十六遮掩。
但如今鸣凤司列于三法司之上,刑狱大权,握在杨谈手里。
舒王将方才白雪亭用过的那副茶具收起来,杯沿还沾了樱桃红的口脂。
他噙笑道:“端看行嘉,愿不愿为雪亭堂姊,与郭家为敌一趟。”
第9章 这他大爷的还是杨行嘉吗?
才一回光德坊白府就听见文霜嚷嚷,她倒是有气性,“阿爹”都不叫了,一口一个“白适宗”。
“你要讨你那官位,你自己去向郭府下跪磕头,卖女儿算怎么回事?
“白适宗!文霏从小到大没忤逆过你,是不是真让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做主了?我且告诉你!但凡我还在家里一天,你休想把文霏卖进郭家!”
白适宗大怒拍案,棋盘倏地一震*,黑白棋子交错落了一地。
他气得跳脚:“无知小儿!你懂什么!”
“我不懂?”文霜一脚踢飞十几颗棋子,“你不就是怕自己官位低,未来时涯不能恩荫出仕?但阿爹,时涯的日子是日子,文霏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吗?大家都一样活几十年,凭什么文霏要为时涯受委屈!”
她正骂得痛快,肩头却幽幽被一只素手按住,文霜吓了一跳,偏头见是雪亭,不知怎的,腰杆儿更挺直了,朝白适宗一努下巴:
“堂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会儿倒是知道叫堂姐。
白雪亭没心思和白适宗吵架,只撂了句:
“叔父,您再这么执迷下去,我未必能让文霏不出阁,但我一定有本事让时涯遭人厌弃。”
白适宗差点儿咬了舌头,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满脸通红。
“文霏昨天和我说了,时涯在李氏族学念书。不巧,侄女也受过李太师几天教养。他老人家最心疼孙女惜文,也就是眼下的太子妃。侄女把您所作所为往惜文那儿透两句风,不知李家还肯不肯继续教时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