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杨谈冷脸搁下酒盏:“两个问题。”
白雪亭:“谁让你问了?”
杨谈径自道:“你为郭家办事?”
白雪亭没好气回:“郭家也配?多大脸?”
杨谈略定了心神,又问:“圣人派给你什么任务?”
白雪亭缄口不言。
杨谈心想:她果然藏了秘密。
眼前女孩长眉淡扫,冲淡三分戾气,水杏似的眼睛低垂,眼尾处的睫毛微微翘起来。
其实她不仅非常漂亮,还一如当年,有一份生动独特的可爱。
杨谈不禁软了语调:“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
“你不用知道。”白雪亭飞快眨眨眼睛,“总之在你眼下最棘手的这件案子上,我们殊途同归。”
杨谈听她终于隐晦提起汝州溃堤案,下意识想到赐婚诏谕发下的第一天,圣人秘密召他入神龙寺。
那时圣人说,雪亭会是他很好的助力。
但如何让这股力量心甘情愿协助杨谈,却是他自己该考虑的问题。
“好了。”白雪亭倏地站起来,留给他一个孤峭的背影,“话已说完,我走了。”
杨谈莫名有些心慌,脑子还没跟上,嘴巴已经下意识道:
“白阿……白雪亭!”
白雪亭应声回头:“你最好有事。”
杨谈就是没事找事,情急之下憋出一句: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嫁给傅清岩?”
然后他就看见白雪亭漂亮的小脸一寸一寸冷了下来,目光几乎如寒冰。
只听她咬牙切齿道: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再挨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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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转眼间就过去了,婚期前夜,白雪亭直觉不该待在白府,但她又不知道去哪儿。
舒王府不合适,禁宫里没意思,老师墓前……
恩师要是知道她和杨行嘉成婚,恐怕得从坟里爬出来劝架。
于是她漫无目的,在光德坊周围绕了一圈。
头顶是一弯残月,光晖黯淡。周遭风吹树叶,沙沙声寂寥萧索。
好像哪儿都能去,又好像哪儿都不该去。
白雪亭逛得没意思,束腰的大红丝绦往手指上缠了又松,晃晃悠悠回了白府。
晴与在院里等她,绷着一张脸道:“小娘子,明日出嫁,你带我去杨府吧!”
白雪亭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需要。”
晴与不知哪儿学的耍赖架势,屁股黏在凳子上不走。
白雪亭见她实在执拗,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想跟我走?这门婚事和普通姻缘不一样,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你就不必趟这浑水了。”
晴与愣了愣,低下头道:
“就是……主君把我买来,是准备塞进小郎君房里的。我看不上小郎君,就和夫人说了我不想。夫人现在肯帮我,应该是因为小郎君年纪还不大,之后我就不能确定了。毕竟小娘子也看出来了,夫人是个泥糊的脾气,根本拗不过主君的。”
待她说完,白雪亭缄默片刻,忖道:“这样,你明日可以跟我走。我答应你,一月之内给你安排一个新去处。”
晴与差点儿跳起来:“当真?”
白雪亭举起三根手指:“一言既出。”
晴与笑眯眯地点点她那几根手指:“我相信小娘子!”
等晴与喜滋滋走后,文霜又扭扭捏捏过来,清清嗓子道:
“喂,那个……”
白雪亭打断她:“你要替嫁吗?”
文霜忙不迭摆手:“不不不……”
白雪亭:“替一个吧,行吗?”
文霜捂住耳朵大声道:“白雪亭你做梦!”
这一声喊完,白雪亭也不说话了。
文霜瞟她一眼,小心道:“那什么……你要是嫁进去了,多忍忍吧。我看杨大人也不是个老实的,什么废贤妃、什么郭子婧,还逛花楼,身边少不得莺莺燕燕。你要实在忍不了,你回来骂我两声出出气。”
“你被夺舍了?”白雪亭诧异看着她。
文霜“呸”道:“我是怕你杀了四品大员,株连九族!我们全家给你陪葬!”
白雪亭笑了一声,竟然堪称温和。文霜被她这一笑弄得浑身鸡皮疙瘩,当即转身走了。
小院里再度陷入寂静。
夜半,冷月高悬。
屋内极暗,只有残月孤光,渗入贴了囍字的薄薄窗纱,恍如利刃开锋见血,直直劈在了白雪亭苍白脸颊,在她眉心洇一缕红。
她坐在铜镜前,一身缠绵悱恻的正红。
左肩处绣赤金九尾凤凰,昂然扬颈,展翅待飞。衣襟处密密缀了一排珍珠,颗颗莹润。裙摆宽大,绵延几里,铺成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愈璀璨的红,映出愈惨淡的白。
白雪亭观镜中人,恍惚间觉得眉毛应该短一些、淡一些;眼睛不该半眯着,应是睁得圆圆的,天真又傻气;嘴唇或许更红一些,像玫瑰胭脂的颜色。
神色不会这么凄凉呆板,该是顾盼生辉。笑也明媚,嗔更生动——
(章和十七年,五月十五)
西京,蓬庐。
“我来拜师。魏濯尘是住在这里吗?”
对面站着一个俊朗少年,提灯照她容颜,见是个小姑娘,很有分寸地撇开眼神。
但他说话却没那么有分寸:
“是,进来吧。你就是江露华和白适安的女儿?”
白雪亭小女仗爹娘势,习惯了别人提起白江那副尊敬到恨不得磕头的模样,难得遇到这么不恭不敬的人,当即眉梢半挑:
“我是永安公主和梁国公之女,你是谁?”
今日月圆,皎皎清光下,少年扬起下巴,从容而挺拔。
小白雪亭这才看清他的脸,不能免俗地呼吸一滞——
是个难得一见的俏郎君。
长眉低垂,目若朗星,眉梢眼角尽是意气飞扬。
他有一把很漂亮的嗓子,清越、微沉:
“杨谈,恩师取字行嘉。意在君子澄心凝思,行嘉言真。
“你既然也要拜在老师门下,就叫我一声‘师哥’吧。”
第25章 杨行嘉,看上去,也很讨厌。
小白雪亭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你拜你的,我拜我的,虽然是一个老师,但我们俩不一定要有什么兄妹关系。”
论资排辈,听上去很迂腐。她不喜欢。
杨谈诧异:“听起来像歪理。”
白雪亭因为外貌对杨谈升起的三分好感立马没了,她浑身扎了刺,冷冷道:
“你才歪理。”
十五岁的杨谈浑然不知他已经把小白雪亭惹毛了。提灯引着她走到书房前,抬手一指:
“喏,老师就在这里。他眼睛受过伤,晚上看不见东西,轻易不出门,所以没出来接你。”
白雪亭冷着小脸,“哦”了声。
结果她刚走没两步,“扑通”绊了个狗啃泥。
低头一看,罪魁祸首是脚下的门槛,修得格外高,几乎盖过半条小腿。
白雪亭脸色没绷住,懊恼地拍着石榴裙上的灰尘。
身后,杨谈扑哧笑道:“原来你也眼神不好,白江之女?”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伸手想扶她起来。
白雪亭一生气,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巴掌拍在他手心,又犯别扭劲儿,把他推远了。
杨谈好看的眉目盈着笑,顺势退到中庭,抱臂看她。
“小娘子,当心啊。门槛快有你膝盖高了。”
白雪亭恼极了,提着裙子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书房。
一只清瘦的手帮她掀开帘子,手背有道很长的疤,右手食指与中指生了厚厚的茧子,应是长年握笔的缘故。
“留神脚下。”
声音莫名熟悉,白雪亭猛地一抬头。
为她掀起帘子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清癯文士。一身洗到褪色的墨蓝袍子,青巾束发,眉目间生了细纹,一双眼睛很平静。
彼时小白雪亭未满十二岁,不知道什么叫千帆过尽,只觉得那双眼睛像甘南道的潭水,风过竟无波,像一面黑沉的镜子。
那就是魏渺,魏濯尘。章和二年白适安退隐后,接任国朝宰辅的人。
直至章和十三年,魏渺自请卸职归田,来到西京,建起蓬庐。
他身上淡而温文的气度很熟悉。
白雪亭知道,魏渺有点像白适安。
但随后她又想:她爹娘千年一出的英杰,像他们?谁配?
她板着脸,语调不太友善:
“魏公好,我叫白雪亭,湖心亭看雪的雪亭。冒昧深夜打扰,无奈帝后有命,让您来磨磨我的性子。”
跟在后面进门的杨谈左右看了看,意有所指道:“嘶,哪儿来的刺猬?”
魏渺淡笑,轻叱杨谈:“没规矩,进来坐下。”
杨谈“哦”了声,对魏渺打个揖,然后坐到白雪亭对面。
他坐得很直,脊背挺拔,如一棵尚未长成的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