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捂着心口叹了一声,声如莺啼,实在婉转美妙,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好听:“可惜啊,此物并非价高者得,我需得看买家的因缘。若缘分到了,白送我都愿意,可要缘分不到,纵是黄金万两,我也不肯给的。”
  当真怪人。
  杨谈疑问:“如何算缘分到了?”
  蝶周又笑,眼色在他身上流连,“我身落风尘,与我有缘的,自然是恩客了。”
  杨谈乍然怔住。
  他无言往后退了半步,神色收敛到有些冷冽。
  蝶周却不放过他,徐徐走近,团扇上馥郁的芍药香几乎要扑到他脸上:“郎君这样的品貌家世,想来做了我的恩客,我是不会吃亏的。如何?郎君若愿意,此物我便赠给令妹,绝不反悔……”
  “蝶周娘子说笑。”白雪亭挽上杨谈臂弯,笑吟吟朝蝶周道,“本就是我想要,何故为难我兄长?无缘之物莫强求,今夜叨扰娘子了,小小茶水钱,且当给娘子赔罪,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她从杨谈钱袋子里取出十两,作势要走。
  蝶周果然叫住她:“哎,小娘子!”
  待白雪亭回头,蝶周方笑眯眯道:“既然郎君不愿做恩客,那长夜寂寞,今夜我也没什么消遣,不如小娘子在此地陪我坐一夜?听琴也好,绣花也罢,陪我打发时间就是了,你我都是女儿家,总不会出事了吧?”
  白雪亭还没说话,杨谈先果断拒绝:“不可!”
  他忙把白雪亭拉到身后,高大修长的身躯将她整个挡住。
  烟花风尘,来往三教九流,别说一夜了,哪怕半个时辰,哪怕蝶周拿全家发誓他都放不下心。
  “阿妹年纪尚小,蝶周娘子不要同她开玩笑了。”杨谈冷下脸道。
  白雪亭扯扯他衣袖,轻声道:“你也别凶人家,我不会留下来的,你放心好了。”
  蝶周仍是笑,意味深长道:*“呀,哥哥看妹妹,看得比眼珠子还紧。难道等妹妹出嫁,有了自己的夫婿,哥哥还一口一个不放心?”
  她是风月场中高手,浸□□海多年,自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杨谈从那风流目光中读出一丝审视,立刻耳尖发烫,默默偏开头,只不放心地握紧白雪亭的手,不让她离开身侧哪怕半步。
  “罢了罢了。今日遇上两个冤家,一个痴,一个呆,也是败给二位了。”
  蝶周挥挥扇子,瞄了眼白雪亭,勾唇笑道:“小娘子同我来吧,我将那要紧的物件交给你,你可要收好了,若是要送,也要送给该送的人。”
  章和二十年,春。
  赴长安的前一天,杨谈才得见那“要紧物件儿”的真身。
  ——是一枚刻着双鲤共衔桂枝纹样的玉锁。
  折桂是好寓意,双鲤……
  杨谈微讶看着掌心那枚玉锁,又抬头望向白雪亭:“这就是你向蝶周讨的?”
  白雪亭颔首,“文昌日那天我去灵台寺瞧了一眼,不少人都说西京惟一一回出状元是三年前,那人是蝶周的……嗯,恩客。蝶周给他亲手雕了一枚玉锁,交给灵台寺大师开过光,大家都在说,要是能借那枚玉锁的光,说不准真能做春闱第一人?杨行嘉,哪怕做不得状元,你也该做摘花的那个人吧?”
  杨谈失笑,却又觉得烫手。
  好姑娘,她读过那么多书,怎的就想不起那句“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周雕刻双鲤共衔桂枝,是送给情人的,她倒是“去芜存菁”,忽略了两人的关系,净把“折桂”的好意头挑出来。
  真是叫人拿她一万个没办法。
  魏渺在一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他板着脸质问杨谈:“雪亭说什么恩客?她从哪儿学来这些话?这枚玉锁哪儿来的?你带她去哪儿了?”
  杨谈差点儿被冤枉了,赶紧把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要是有半句虚言,我春闱落榜……”
  “呸呸呸。”白雪亭立马道,“什么落榜不落榜的,你要敢落榜,回来我就不认你了!”
  魏渺若有所思瞟向杨谈,白雪亭怕他不信,又补了句:“哎呀,恩师,杨行嘉这人您还不知道吗?他跟狎妓那就扯不到一起去。”
  魏渺自是相信杨谈宁肯自宫也不狎妓,他担心的是另一桩。
  白雪亭看不出来,杨谈却明白了。
  他垂首,像是嘱咐,对魏渺道:“恩师授业解惑数年,学生在此拜谢。此去长安,定不辜负恩师多年教诲。还请恩师照拂阿翩,待学生归来,再与恩师畅谈古今,商榷来日。”
  魏渺深深望着他,拍拍他肩膀,长叹一声,语声略带怅惘:“去吧,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行嘉,你终究属于长安。”
  上马前,杨谈向白雪亭晃了晃握紧的掌心,玉锁悬挂的青蓝色流苏与他手腕一起摇动,如风中折柳。
  他警告似的对她道:“大事,要过了恩师的眼,也要等我回来一起商量,不要轻易做决定。”
  白雪亭偏头问他:“什么大事?”
  杨谈打马扬长而去,清越声音随风飘回来,在白雪亭耳边辗转停驻:
  “所有大事——”
  -
  章和二十三年,八月初二。
  白雪亭仰躺床榻上,看向杨谈。
  她发问,他却不敢答,甚至对上她眼神都觉得烫,下意识就要躲闪。
  为什么呢?
  答案明明昭然若揭。
  他在乎她和舒王频繁来往,他气她七夕当晚轻易许了舒王承诺,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只得妥协。
  其实他早就有这不堪的心思,只是始终不肯承认。他总觉得白雪亭于情爱上十分迟钝,只要他瞒下去,只要她不发现,他就能永远不揭开最后的那一层。
  可是她发现了。
  白雪亭凉凉笑了一声,“杨行嘉,你真让我恶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雪亭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语声其实很疲倦。这或许是杨谈此生经历过最温柔的一场审判,红绡帐作公堂,审问他情自何处起,掩藏多年从无证据。天不知地不晓,他明明可以抵死不认罪,但杨谈缄默良久,只是叹惋:
  “也许很早。”
  白雪亭从齿间溢出冷笑:“早到什么时候?三年前?所以你弑杀恩师,火烧蓬庐的时候,其实已经喜欢我了吗?那天我求你不要放箭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你对待恩师和意中人的手段吗?就算没有手软,你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心软吗?如果这段情思对你,或者白雪亭这个人对你来说真的重要,你又为什么下得去手毁掉我最后一个家?杨行嘉,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
  说完,不等杨谈回复,她自顾自将被子一卷,侧过身面对影壁闭上眼,“你走吧。我累了。”
  她若真的铺开了大闹一场,杨谈也许会不管不顾,说尽当年真相,那些算不上苦衷的苦衷。可她到底长大了,离开长安身若飘萍的三年教她学会最伤人的处理方式,也够她想明白,即使杨谈有苦衷,即使眼见并非为真,即使背后是庞大的一场棋局,她也绝对不能接受那一箭从杨谈手中射出去。
  十月初五,蓬庐大火,早就把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烧尽了。未来再回首,不过也是在断壁残垣间,想当年他放下了弓会怎么样。
  可他放不下,没有另一种可能。
  所以他也清楚,那一截红丝带断了就是断了,请举世第一的绣娘,也不能修补回原样。
  他对顾拂弦说,随她吧。
  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随她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眼前这件大案不是续前缘,是天赐断绝前尘的良机。这一年里要他们把未说的话说完,未诉的情诉尽,然后各赴前程,这就是结局了。
  -
  时至清秋,白雪亭渐渐忙了起来,琅嬛阁入秋盘库是习俗,国朝各地重新编纂的古籍也大多在这个时间段送入长安,人手欠缺,她便只能在官署潦草住下。
  过了十五,李府下聘,光德坊白府悬红绸挂灯笼,洋洋十里锣鼓喧天。
  圣人金口玉言,文霜得嫁李晏,对士族末流的白府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白适宗弯了几十年的腰立马挺得笔直,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白雪亭赶回来时,白适宗正摆威风,张嘴就是“我们家二娘了不得”。懒得看他散德行,白雪亭招呼也不打,钻进里屋。
  文霜正坐在镜前,试了一副头面觉得不满意,摇摇头摘下,又换上一副珍珠的。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笑嘻嘻问白雪亭:“堂姐,好不好看?”
  白雪亭撩一眼就看出那是波斯进贡的珍珠,一颗千金,流光莹莹,怎么会不好看?
  李同晖素来是最温厚妥帖的,无论这门亲事是不是他所愿,面子上的礼节他一分都不会少。
  文霜戴着头冠美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恹恹坐到白雪亭身边,十斤重的脑袋“啪”就搁在她肩膀。
  “堂姐……”她喃喃道,“我真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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