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杨谈从地铺上坐起来,散着头发,像个风流公子,“怎么叹气了?”
白雪亭仰躺着,她本来想问“你冷不冷”,但想想杨行嘉这个火炉体质多半在冰窟里也不怕冷。也不好说“我很冷”,像故意装可怜向他讨什么似的。
她左思右想半天,手腕往里一拽,杨谈整个人被她拉得往前一倾。
白雪亭冷冷道:“滚上来。”
杨谈还没反应过来主子何意,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躺进了白雪亭给他留的那条缝。
窗外依然暴雨成灾,敲打耳畔,这样响,疑是春雷提前来。
杨谈不经意碰到白雪亭冰凉手掌,下意识在手心拢紧了,“这么凉?”
她两只手都被他捉过去,攥在温烫的掌心暖着。宽厚带着茧子的手掌覆盖在纤瘦手背,掌纹如此清晰,与她手背青筋紧紧相贴。其实她最清楚,清楚他虎口的茧是因为握剑,中指的茧是因为握笔,清楚他左手靠近拇指的那道纹路只有常人一半长。曾经有人笑他,生命线这样短,千万别是英年早逝的命啊。
为此,白雪亭在藏书楼坐了一夜,翻出几十本算命古籍,把自己练成个手相半仙儿。捉着杨谈的手心仔细看,生命线从中间截断,是传闻中的蛇殒七寸格,大凶。姻缘线末端分叉如鱼尾,是情天有缺、夫妻离心之兆。
她忙说不准不准,都是江湖骗子说的假话,又要去翻古书,被杨谈拦住。
他当年笑嘻嘻道,白半仙儿,十两金买你的改命大法,要不要?
白雪亭拍拍他脸,被杨谈捉住,他说,“手相有什么好看的?渡口来了跳胡人舞的,去不去看?回来再给你买个十两金的玉坠子?”
她半哄半骗被他带走,也就忘了看相这回事。
忘了杨谈命格不好,是她这个半瓶子晃荡的江湖骗子亲自算出来的。
白雪亭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默默无言,靠近了他一些。
杨谈一怔,身体先于意识,伸臂揽着她肩膀。白雪亭侧躺着,微低了头,鼻尖嘴唇靠他肩颈很近,冷调的甘松香扑过来,少年气淡了,杀气愈重。
偏今夜大雨,雨点急乱砸过来,砸慌了白雪亭的处变不惊。
她指腹摩挲过他掌纹。
杨谈低头,急促的呼吸几乎缠绕着她发丝,“阿翩别动。”
白雪亭不管这些,只问:“你打算怎么出手?”
温凉的,带着兰香的吐息覆盖在他颈侧,杨谈心尖像被一万只蚂蚁爬过,又痒,又热。
他明知她在说正事,脑子却变得迟缓,只能沉下声音,徐徐道:“先探进你说的那条地道,看看到底通往哪里,然后伺机而动。”
白雪亭立刻问:“如果郭府发现了呢?”
杨谈松开她的手,离她远了一些,“若我三个日夜仍没消息传来,你就传信给沈知隐。”
白雪亭却不同意:“我跟你一起下地道。”
不等杨谈反驳,她又道:“你来过汝州几趟?下了地道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我下去给你指路。就这么说定了。”
杨谈察觉到她语气不对劲,缠在一起的手腕仿佛在轻微抖动。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问道:“你在害怕,是吗?”
她这样想他死,到了他真的可能会死的时候,她竟然害怕。
白雪亭抬起头,脑袋狠狠撞在他下巴,杨谈吃痛,险些咬了舌头。
她恶狠狠看着他,乌亮的眼睛像水洗过的葡萄,“我根本不怕你死。杨行嘉,我要你死,但你死在郭府手里不可以。”
杨谈与她对视着,忽然紧了一下手臂,白雪亭被力道带着,脸颊靠在他温热宽厚胸膛。
她霎时头脑发热,伸手推拒他,“杨行嘉!”
杨谈下巴搁在她发旋,颤抖着声音,缓缓道:“阿翩,求你了,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次……”
就当圆他一个梦。
分离近在眼前,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躺在她身边了。
白雪亭停了动作,她频繁眨着眼睛,最后,只淡淡道:“一炷香。”
杨谈涩然,在心里开始倒数。
还没到一炷香,他已经松开抱着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睡吧。”
江南道,初冬乍寒。
沈少卿一身绯红官袍,端坐公堂之上,上有明镜高悬,下是罪孽滔天。
他醒木一拍,高声道:“本官江南道巡按沈谙,奉皇帝之命,行查察之权,今有盐运使郭桦,办差不力,克扣船工工钱损公肥私,致盐船倾翻损失惨重,触律七条,按例,当徒千里。”
火签一扔尘埃落定,沈谙疾步出了公堂,密雨斜织,穿过油纸伞落在他墨狐大氅。
圣人下了死令,一旬之内必须告破盐船案。沈谙奔忙七个日夜,睡不到十二个时辰,最后誊录案卷入档时偏头呕出一口心头血。大夫夤夜赶来把他扎成个刺猬,嘱咐三月之内不能劳动心力。
但沈少卿未及天明就掀被子下榻,冒着心脉爆亡的风险上公堂,替杨行嘉把这桩案子顶到了最后。
他打伞立在水边,心口闷痛,嗓子发痒,忍不住咳了三声,才接过明珂递来的密信。
杨谈白雪亭此去汝州不好打草惊蛇,几乎把鸣凤卫都留给了他,只留了几个暗桩在途中预备接信。
信是白雪亭的字迹,寥寥几行,沈谙迅速扫了一眼,乍然皱眉。
他几乎来不及思忖,立刻吩咐明珂:“整队,所有人即刻启程去东都!”
明珂刚抬脚要走,想起杨大人的吩咐,他得起码保沈少卿不死,犹豫问道:“少卿,您身体撑得住吗?”
沈少卿疾步往鸣凤卫驻扎的衙门里去,按了按心口,笑道:“我要是撑不住,杨大指挥使也要没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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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谙在破庙金像旁边捡到白雪亭时,她刚把脸上的泥抹了,露出秀气又锋利的线条来。
少卿急急勒马,高喊:“嫂夫人!”
白雪亭还穿着不合身的外衫,她接过沈谙抛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利落翻身上马。她环顾了一圈,沈谙身后跟的都是赤红衣袍的鸣凤卫,最多不过四五百人。她心道不好,低声问:“援兵什么时候到?”
“少说一两日吧。”沈谙策马走在前头挡风,“调兵要有好几方手令,虽然借了李大将军虎符,但也不是说调就能调到的,军方有军方的秩序要走。”
白雪亭默了片刻。
沈谙慢悠悠道:“嫂夫人,现在虽说杨大人生死未卜,但您也不用急。他要是活着自然是好,他要是死了,不也刚好遂了你心意吗?”
她神色自若,淡淡道:“他自己要找死,谁拦得住?”
沈谙被她刀枪不入的铁心脏震惊了,噎了半天,好悬才找回他那不着调的语气,问:“我说嫂夫人,你们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一个落到郭家手里生死不知,一个要饭要了三天,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
这就说来话长。白雪亭在心里叹了口气,天晓得郭府一口气把那地道从汝州挖到了东都,难怪要贪那么多钱,汝州地底下都快被他们挖空了!
暴雨初停的那天夜半,趁着巡逻银库的卫士换班,杨谈白雪亭两个人悄无声息飘进中堂,找到伍沧说的那块石板,果然底下有玄机。
地道里没有光,白雪亭和杨谈也不敢轻举妄动,摸黑一路走,杨谈已经走得不知东南西北,白雪亭还在勉力辨清方向。走着走着她忽然顿住,抓住杨谈手臂正色道,已经走出汝州了。
“是去东都的方向。”白雪亭冷静道。
她话音未落,地道内火光突现,两个身着盔甲的卫士大喊道:“什么人!”
杨谈悍然一刀割穿两道喉咙。火把轰然坠地,燃烧声音窸窣而阴森,火星子埋没进土里,不久就消散了。
白雪亭迅速扒下那两人的盔甲换到自己身上,一边道:“又有武器还有盔甲,郭家恐怕是用那些钱养了私兵。”
这身盔甲对她而言太大了,杨谈穿好以后帮她拢起过长的衣袖,又给她戴上头盔,单手持刀把她拦在身后,“等出了地道,你找机会离开,传信给沈知隐,让他立刻带援兵过来。”
地道太暗了,白雪亭看不清他神色,只能从那淬了冰的语气中读出三分决绝。
杨谈握着她双肩,娓娓道来:“如果真的是豢养私兵,那在圣人重新掌权的那一刻,恐怕郭询就准备动手了。如今长安境况未知,你要将消息传出去……”
白雪亭反手握住他手腕,“那你呢?”
杨谈轻轻笑了一下,安慰似的拍拍她手背,“我混进去,里应外合。”
白雪亭沉默地抿紧唇,杨谈已经松开了手,她下意识追上去,却只碰到冷硬的铁甲。
她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郭家养了多少私兵?有多少盔甲武器?有没有战马?一切都未可知。援兵不可能全调来东都,倘若调过来的数目不够,万一全折损了进去,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但如果杨谈混入那支私兵里面,至少还有一点互通消息的机会,至少他能成为那步措手不及的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