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鸣凤卫立刻听令而动,瞬间如离弦万箭冲上山丘,直直迎向了如野兽般的重重弓弩。
  郭抚狞笑,咬牙道:“自寻死路!”
  他一挥袖,扬声道:“所有人听令,放箭!”
  沉黑的巨兽一齐发出低声怒吼,不知耗费多少万两白银。黄河溃堤下半城百姓流尽了血,才换来一排凛然骇人的弓弩巨器。
  夜幕低垂,阴云罩顶。
  白雪亭悍然拔剑砍下一人头颅。
  弓弩蓄势待发。
  然而,郭抚想象中万箭齐发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所有弓弩像打了一声闷雷,如同炭木烧尽,再扬不起一点火星,惟有余灰行将就木地漂浮悬空。
  “郭大人!弓弩被人动了手脚!”
  “所有弓弩都没有用了!三十架!”
  郭抚震怒转身,目眦欲裂:“什么?!”
  他蓦地看向山石后那具绝了气息的尸身,咬碎牙齿,口腔里满是血气:“杨行嘉……!”
  鸣凤司都是十六卫调出来的精兵,硬碰硬还未必怕了郭家这支半路出家的队伍。
  细剑横在身前,白雪亭打头领着鸣凤司冲上去,她拳脚功夫一般,是跟着杨谈有一搭没一搭学的,胜在性子凶悍无比。郭家养的私兵从没真上过战场杀过人,血气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时间被她悍然气势吓得连连后退。
  不知哪个鸣凤卫上前,似已经把她当成主心骨,问道:“少夫人,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援兵要是来太晚,再过会儿怕是守不住!”
  白雪亭一剑洞穿卫士心口,咬紧牙关猛地拔出剑,冷声道:“弄死一个算一个。”
  鸣凤卫得了令,又问:“少夫人!我们大人没死吧!”
  白雪亭面色冷硬如铁,“难说,我准头不好。”
  震天的喊杀声中,沈谙从成片的刀枪剑戟中穿过,一个人跑出了兵荒马乱的架势。
  他上司杨行嘉的“尸首”被草草丢在一座山石后,沈谙颤巍巍伸手探他鼻息。
  虽然微弱,但起码还是活的!
  好好好,白雪亭果然有分寸。沈谙好悬松了口气,还有闲心整理跑得散乱的衣袍鬓发,盘腿悠闲坐在半死不活的杨行嘉边上。
  但漩涡中心的白雪亭却闲不下来。
  明珂退至她身后,长刀横在身前,眉头紧蹙,“少夫人,鸣凤司已经折损一半了……敌众我寡,援兵再不到的话,我们会很危险。”
  白雪亭提剑穿入包围圈,打算揭下郭抚人头。她像道鬼影子,飞掠出去,单留下一句缥缈的“带杨行嘉先走”。
  郭抚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身前围了一二十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白雪亭出手刁钻、速度极快是长处,但一时唬人够用,真遇到力大无穷的,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掀翻,根本无需同她玩什么“灵巧”。
  “白露横江”时隔多年饮饱了血,凶光毕现,但白雪亭究竟不是江露华,做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柄长枪劈山震海,生生止住细剑去势,郭抚躲在稳如山岳的长枪之后,若有似无地勾起得意笑容:
  “没有那排弓弩,我一样要让你们丧命。雪亭娘子,你原本有机会与我们共享荣华富贵,可惜啊,你做了一个最蠢的决定,与郭家作对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白雪亭早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格挡长枪,双腕已然不住发颤,喉间全是剧烈的血气,凭着一口气死咬牙关支撑。
  郭抚轻飘飘抬手,寒声道:“送她去陪杨行嘉见阎王!”
  长枪猛地荡开,卷起一阵狂烈的风,在白雪亭颊边呼啸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但没有如愿割下她的头颅。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狠狠打偏枪尖,救了白雪亭一命。
  随之重重马蹄声响起,山丘仿佛地震。郭抚大骇转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策马冲上山,领头的举着面青旗,随风猎猎——
  援兵到了。
  -
  左右羽林卫都在郭家掌控之中,重霄军已经离开长安,今日禁宫之内全凭延嘉殿掌控。郭询稳坐琴楼水榭,静静闭目养神,只等着羽林卫与郭家亲兵汇合玄武门,血洗神龙殿,届时她将是这天下惟一的掌权者,再也无需与章和那个老废物虚与委蛇,可以报复所有她想报复的人。
  李枢、杨谈、章和,挡她路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得死。
  这夜,延嘉殿的红梅开了。
  郭询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漆黑夜色里,骤然冲天的喊杀声。
  “等你坐上神龙殿那个位子,记得废了李惜文。”郭询淡淡对傅泽道。
  傅泽蓦地瞪大眼睛,“母后,惜文她并无过错!”
  “她凭什么没错!她姓李,她是李枢的亲生女儿,这就是错!”郭询高声道,“你以为当这个太子妃李惜文情愿吗?她只怕恨极了你也恨极了我,就盼着郭家哪一日倒台呢!”
  殿外刀兵相接声越来越近,傅泽违抗母亲的勇气这样短暂,仿佛一道烟火,火星子落下来他就没了声气。
  郭询目露森光,浑身颤栗而快意。
  就快了,她就快成为天命所归,真正的金龙。
  她整理披帛金冠时,殿外那支十面埋伏的曲却忽然变了声调,仿佛天降神兵,原本势如破竹的羽林卫与亲兵倏地没了声音,被另一重铁蹄声彻底盖过。
  隋广福屁滚尿流爬进来,趴伏在地上失声叫:
  “娘娘!重霄军回来了……李将军他根本没走!”
  郭询急急上前,猝然变色斥道:“不是让你们伪作军报吗!”
  隋广福整个人陷进地里,“婢子……婢子不知道啊!中书令大人说,说李将军已经相信了,重霄军都走出京畿道了!怎么会突然回来呢!”
  “废物!”郭询怒极,狠狠踹了他一脚,“一群废物!”
  傅泽猛地扑到她足边,死死拽住她袍角:“母后!回头吧母后!二郎庸碌,三郎病弱,皇父只有我一个可用的儿子,他没有别的选择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母后!”
  郭询又一脚把他蹬开,“回头?为这一天我等了三十年!傅景恩,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你知道李玄霄是怎么对我的吗?你知道为了生下你,我嫁给你父亲这个窝囊废的时候我有多恶心吗!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说完,疾步迈入殿中,单手挑起架子上的长剑,一把推开东殿大门。
  李惜文端坐正中,头发丝都没乱一根,端正世家贵女风度。
  她仿佛早有预料,望着暴烈的郭询,静静道:
  “皇后是想挟持我,威胁我父亲吗?”
  -
  杨谈醒来的时候,左心口还漫着细微的钝痛,他尝试动了一下手臂,箭伤那处猛地被拉扯,疼得他都忍不住咬紧牙关“嘶”了声。
  沈谙一脸菜色坐在榻边,杨谈左右环顾了一圈,不见白雪亭踪影。
  “我说指挥使大人,你眼珠子滴溜溜转是找谁呢?”沈谙抱臂道,眼下两圈乌青,唇边冒出点青黑胡茬,憔悴得不像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卿。
  他成心刺激杨谈,杨谈懒得理,仰躺在榻上慢悠悠道:“一睁眼看见沈少卿,还以为阿翩怕我黄泉路上寂寞,顺手杀了你给我陪葬呢。”
  沈谙嘴角一抽:“阿……翩?”
  杨谈冷冷瞥他:“阿翩也是你能叫的?”
  “大哥!大人!”沈谙崩溃,“她差点杀了你啊,你再不计前嫌,也不能一醒来就叫人家小名儿吧?”
  杨谈撑着身子坐起来,自力更生伸手去够床边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没死吗?”
  沈谙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接受杨行嘉就是这么个不争气货色,翻白眼说了声“算了”,又道:“你俩是不是提前商量过了?白雪亭是不是知道你把弓弩毁了?才敢这么动手?”
  杨谈摊手,“没有,我就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谙震惊:“然后她就看懂了……?”
  “我动动手指她都知道我死了想埋哪儿。”杨谈喝口茶,颇为得意,“默契,沈少卿孤家寡人,不会懂的。”
  沈谙干笑:“那你可还真信任她,那她分寸可拿捏得真好。”
  毕竟大夫说再偏一寸,杨行嘉就神仙难救了。可见白雪亭这人有点本事。
  说到这儿,杨谈却忽然静了,淡笑着垂眸:“她准头其实不好。”
  沈谙心里一跳,“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杨谈神色很温柔,“她要不要杀死我这件事,下不定决心的情况下,我们都交给天意。”
  天意让白雪亭的袖箭偏了方向,天意让杨谈活了下来。
  当年是魏渺让杨谈亲手杀了他,今朝轮到杨谈把箭交到白雪亭手里,告诉她,杀了他吧,他没有怨言。
  沈谙看着他,神色复杂,摇摇头下了结论:“杨行嘉,你真是完蛋了。”
  杨谈才不在乎,他翻身下榻,捂着左心口问:“阿翩呢?”
  沈谙往隔壁房间一指,“气血亏虚,援兵一到就晕过去了,差点被郭抚生吞活剥。大夫给你拔完箭就去给她扎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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