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行人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间隔长达五年的阴差阳错,这是她和杨谈重逢的第一个春天。
  原来就要结束了。
  -
  春末夏初,李惜文生辰,白雪亭怎么也是要回一趟长安的。
  照理说杨谈如今是个“死人”,不该回去,但李晏客客气气地来了一封信,言明他如今在阁台,直接管辖三法司与鸣凤寒蝉,许多公务尚有不明之处,沈知隐又无暇解答,只能请杨谈抽出空来,刚好白雪亭也要回长安,他们私下小聚一场。
  李晏相邀,自然是不好拒绝的。
  出发前夕,白雪亭去取早就订好的生辰礼,是一把琵琶。早逝的李夫人是琵琶国手,一手技艺传承给李惜文。
  少年时,她们在李氏族学,没有人知道白雪亭的生辰。正当她平平静静过完一天,准备歇息时,李惜文突然抱着琵琶过来,教她弹一支点翠飞花。
  白雪亭于音律一道始终天赋平平,那是她至今惟一会弹的琵琶曲。
  取琵琶是杨谈陪她一起去的,出乎他意料,白雪亭不止定做了一把琵琶,还有一张七弦琴,琴铭“一宵风”。
  杨谈抱着琴背着琵琶讶道:“都是送惜文姐的?”
  白雪亭摇了摇头,笑笑道:“笨啊,琴是给你的。”
  杨谈简直受宠若惊,回到家小心翼翼将琴放下,左看右看,好像要把一张普通的七弦琴看出花来。
  他出身贵胄,琴艺是自小必须学的。世家子弟向来多风流,个个儿爱听烟花弹唱,走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的架势。
  只有杨谈过早走上了“酷吏做派”的那条路,以致来不及沾上一丝脂粉气。
  如今专职抄家灭族的寒蝉司脱胎于鸣凤,继承了先指挥使的凛冽肃杀。
  但其实,朔风刀割般的小杨大人,也会宽袍广袖,轻抚一支“明月不谙离恨苦”。
  譬如今夜,一宵风暖,杨行嘉蓝衣如水,修长手指轻扫琴弦,流泻出温柔翩然的曲调。
  他并非不通风雅,俗世里调情手段,偶尔也能信手拈来。
  白雪亭窝在紫藤萝下的藤椅里,静静听他弹琴。
  杨谈淡笑望向她,披在肩头的墨发随风飘起,他温声随曲调念着,满目山河空念远。
  ——不如怜取眼前人。
  白雪亭耳尖倏地一烫。
  夜里,璧月在灶上忙活,说要给他们俩做些糕点在路上吃,她一边做,白雪亭一边偷吃,满嘴糖蜜,对璧月道:“像小孩出去春游。哎呀,璧月姐姐,我们俩都多大了?饿了知道自己吃饭,您歇会儿吧。”
  璧月又炸了几块糖酥,仔仔细细包好,交给杨谈,叮嘱道:“你们俩一去长安准没好事,上回就闹了好几年,衍生出多少麻烦来?这回可千万要看清人心,早去早回,我还在家里守着灶头呢,知道了吗?”
  杨谈点头:“多谢璧月姐姐。”
  璧月交代完,黛云又将几包药材放进他们俩的包袱里,叮嘱杨谈:“娘子要是又犯了老毛病,记得给她滚水煮药,一日两次。我备下了两个月的份,大约也够了。”
  杨谈又是颔首道谢。
  末了,黛云和璧月一起絮叨他俩:“公子和娘子结成良缘不容易,中间吃的苦咱们就不提了,此去长安,千万要和和睦睦的,再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这个家建了又塌,塌了又建,未必经得起第三回 了。”
  这回,一向懒洋洋的白雪亭也正色起来,牵过杨谈手腕,笑对黛云璧月,郑重承诺:
  “知道了,一定好好地回来。到时请我那几位长安的朋友也来西京,补办喜酒。”
  出发时,已是春夏之交。
  从西京去长安并不很远,待出了城门后,白雪亭撩起车帘,漫山桐花已落,法门寺依然香火熙攘。
  马车撞上颗石子,猛地颠了一下。杨谈很快将白雪亭搂在怀里,她坐稳了,心却稳不下来,眉心也莫名跳得厉害。
  白雪亭忽然后悔,临行前该去烧柱香的。
  -
  长安,神龙殿。
  杂乱无章的琴音中,只听“嘣”一声,琴弦骤然断裂。圣人躲闪不及,指腹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青泥连忙上前帮忙包扎,圣人却摆摆手,抹去血珠便罢。他敲了敲琴身,刻着“万壑松”的地方,叹道:
  “果真此琴只有皇兄与拂弦弹得,如朕这种愚拙之人,真是玷污好琴。”
  青泥不敢多言,只能低下头。
  圣人长叹一声,推开琴,“罢了。”他随手捞起一本奏章,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差,看到最后竟是将奏章扔到边上,冷声道:
  “老二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朕把功绩喂他嘴里,叫他跟着沈知隐去查案,他临到头竟然抓错了罪魁祸首,还得靠沈知隐补窟窿!”
  青泥默默收拾好奏章,低声道:“圣人息怒。”
  “朕哪里息得了怒?”圣人眉宇间一团黑气,“若非太子已死,清岩重病,朕没有选择,否则何至于提拔这么一个废物!就老二这天资,要真是他继承大统,恐怕国朝不出三天就要亡了!”
  青泥低着头不敢说话,但换了任何人来,心中都有数。
  国朝没有堪为后继的储君,气数堪忧。
  圣人一口饮尽浓茶,静静盯着手边的万壑松,忽地,像做好什么决定似的,半眯着眼轻轻点了点头,吩咐青泥:
  “将顾拂弦叫来。”
  渡口风烟依旧,人人行色匆匆。
  杨谈早在长安城郊被李晏派来的人秘密接走,白雪亭则一路信马由缰,缓行至山丘处,瞟见李惜文翘首以盼的身影。
  “惜文!”
  李惜文听见声音,立刻望过来,踮起脚朝她挥手。
  她忙加快脚程近前,刚下马就被李惜文抱了个严严实实。
  “好你个负心薄幸的白雪亭,在外面过得不错啊?怎么还胖了一圈呢?”
  “哎,心宽体胖。”白雪亭当着惜文的面转了一圈,“这是不是看起来健康多了?”
  李惜文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从前瘦得叫人心疼,眼下也就勉强算个‘骨肉匀亭’吧。”
  她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轻抚她鬓边洇染尘灰的碎发,低叹了声:“看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否则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孤孤单单的,我和文霜总是担心。”
  白雪亭轻声回她:“惜文,我不孤单的。”
  杨谈活着的事实实在太敏感,白雪亭只能说得隐晦,惜文听不明白深意,只是愈发心疼道:“习惯了不代表不孤单。”
  习惯了,不代表不孤单。
  世上只有李惜文会对她说这样柔软的话。偶尔,连白雪亭自己都觉得,她生来漂泊无定,本不该渴求更多。
  “惜文。”白雪亭忽然凑近她耳边,人声鼎沸中,她很轻很轻地说,“他还活着。”
  李惜文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结巴道:“你……你说谁?”
  白雪亭朝她眨了眨眼,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回程路上李惜文琢磨了一路,到了院子里直接抓着她不放,追问道:“真的?他来找你了?”
  白雪亭还没回答她,她便又自言自语道:“我说呢,那时候消息传出来,我怕你难过,想去南湖找你,结果兄长说什么也不叫我去。只说叫我别担心,自有人照顾雪亭。他其实是在暗示我吧?只是我没反应过来。”
  “这事儿本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白雪亭道,“同晖兄长不告诉你,大约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你就这样告诉我?”李惜文点点她眉心,“不怕我走漏了风声?”
  白雪亭笑了笑,“告诉你当然没什么,惜文嘴巴最严了,告诉文霜才要出事。”
  话音还未落下,门外就传来文霜亮堂的嗓门:
  “白雪亭!堂姐!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啊!”
  白二娘子成了李少夫人也不消停,依旧横冲直撞,看见白雪亭眼睛立马亮了,跟个熊似的扑过来,差点儿把白雪亭撞散架了。
  “白文霜!起来!你压得我要见阎王了!”
  白雪亭一巴掌拍她后背,文霜不情不愿起来,还抱着她手臂,不知道哪儿来的黏糊劲。
  “你知道吗堂姐?阿姐她应了去年的制举,考上秘书省了,现在继承你的衣钵在琅嬛阁当女史!”
  她一说话跟开闸似的,滔滔不绝,直说到用晚膳的时候才放过她——还是因为李同晖回来了,白二娘子再一次见色忘姐。
  “文霜和你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白雪亭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骨头肉,问惜文。
  李惜文笑笑道:“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我兄长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说了给郭二娘子守节,到死都不会违约的。”
  她给白雪亭亲手盛了一碗汤,又放轻声音道:“文霜来和我哭诉了几次,她说兄长想与她和离,催她找个自己喜欢的郎君,他添三倍陪嫁,免得耽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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