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戏班姑娘退下,剩下惜文姑娘唱完戏里最后一折,问她:“我家雪亭,可是参透酸辛了?”
  白雪亭霎时鼻尖一酸。
  她问出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惜文,东宫的日子,你是怎么忍过去的?”
  李惜文有一双天生悲悯的眼睛,仿佛是世间最妙的灵丹,能抚平所有伤痛。
  她温柔看向白雪亭,“忍不过去的。那是个吃人的地方,男人或许无所觉,女儿家去了,非要沦落到剥皮抽筋地步不可。”
  李惜文拥住了她,“我受过这苦,本来我还抱有侥幸。想着我受苦是因为傅景恩不是好归宿。可是今天看到你来,我才知道,杨行嘉这样靠得住的人,进了宫也是没有用的。雪亭,你想离开,对吗?”
  白雪亭做什么,李惜文都是能看穿的。
  她点了点头,“我很累。”
  “那就走吧。”李惜文轻轻拍拍她后背,像哄自己的孩子,“我是懒人,没那个离开长安的勇气。不如你带着我那份一起走?你看过的风景,我也就当看过了。”
  -
  十月初,东陵*渡。
  渡口永远是热闹的,送别的、远行的,或悲伤或忐忑地聚在一处浅浅的河岸。等待船儿松了锚,随水逝去。
  做纱绸生意的秦娘子看中了一个绿衣女孩,那是真漂亮,花瓣似的一张脸,身段窈窕玲珑,皮肤白得像瓷,当真冰肌玉骨。
  秦娘子上前与这姑娘搭话:“妹子,往何处去?”
  绿衣姑娘有一把清冽的好嗓子:“去南方。”
  “做生意?”
  “不,去读书。”
  国朝不禁女孩读书,若读得好,甚至可以参加制举授官。
  秦娘子心里愈发喜欢这个姑娘,“我也去南边,船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人,不如就跟我搭伴吧。”
  绿衣姑娘笑着点点头,“好呀。”
  那姑娘,自然就是刚纵马离了长安的白雪亭。
  她倒也没对秦娘子撒谎。
  南湖书院院首寄来一封信,言明书院近日想编纂一册五代史,请遍国朝名士学者,差她白雪亭一个,总觉得不圆满。
  这封信压在她案头有十日了,白雪亭一直犹豫。
  多少得感谢圣人,好让她下定决心。
  客人鱼贯而入,快要到开船的时候,岸上人群被疏散到远处。
  便在蓄势待发的此时,一切忽然中止。
  一队人马整齐庄重而来,刹那间围住渡口,他们都穿统一的制式盔甲,里面是雀蓝色的袍子。
  秦娘子不认识,有些慌乱:“是府兵吗?渡口出啥事了呀,怎么军方来了呐?”
  白雪亭冷眼瞧着,眉头微蹙。
  “所有船只停航!配合巡查!”
  官府下令,刚准备开的船只好又停回岸上。
  船上所有人都得下去挪地方,白雪亭似有所觉,刻意落在了最后。
  方才鱼贯而入的客人,此刻又各自骂骂咧咧地排队下了船。
  果然,在白雪亭前面的秦娘子刚走出去,她就被拦住了。
  雀蓝袍子的将士朝她一拱手,道:“娘子留步。”
  秦娘子回身看她,担忧道:“妹子,你不要紧吧?”
  她忙向那将士解释:“这个姑娘是去南边读书的,她不是坏人!”
  白雪亭朝她笑笑:“我没事,您先去吧。”
  秦娘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船上清了场,白雪亭方看向那雀蓝袍子的将士,冷冷道:“寒蝉司?”
  将士抱拳道:“卑职冒犯王妃,还请王妃见谅。”
  这几乎就是默认了。
  寒蝉司开道,东陵渡清场,硬生生拉回一条马上要开走的船。
  昭王殿下如今真是大权在握,好威风的手段。
  白雪亭又问:“他在哪儿?”
  将士低着头,“殿下即刻就到。”
  杨谈是快马赶来的,玉冠蟒袍,墨狐大氅,凛冽如一泓刀光,但他穿得矜贵,所以又很庄重,像是国玺化了形。
  他出现在东陵渡那瞬间,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寒蝉司顿时齐齐低了头,仗剑跪拜。
  位高权重的人是很好认的,尤其杨谈,仿佛天下的气运都系在他肩上。
  他下了马,又上船。不出片刻,就停在白雪亭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白雪亭木然道:“骗子。”
  说好她想走就可以走,想回就可以回,其实都是骗她的。她真要离开,昭王殿下有一万种办法困住她。
  杨谈单手抓住了她的脚腕——和从前那种完全是疼惜的抚摸不同,今天,他的指腹重重擦过她的踝骨,像是惩罚,带着极浓的情se意味。
  他低声道:“你也骗我,说去找李惜文,结果是偷偷跑了。”
  “你不让我走?”白雪亭俯下身,几乎是怨怼看着他,“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你说我来去自由,现在我累了,我不可以休息一会儿吗?难道我应该先求一道昭王殿下的手谕,等你大半夜从六部阁台盖了印点了头,才能上这条船?”
  她真想甩他一耳光,而白雪亭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要打,杨谈从来不躲,甚至凑上去,盯着她问:“不够吧?怎么不继续打?”
  他一手撑在桌子上,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方寸之间。
  “阿翩,我不是要困住你。”杨谈低下头,贴着她的额,“我是知道,这次你悄无声息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他要的不是用权力逼她留下,是一个她还会回来的可能,他们还会圆满的可能。
  “行嘉,你还是不知道。”白雪亭苦笑着摇摇头,“我明明许诺过你,为什么又反悔。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分歧一开始就存在。”
  杨谈眼神忽地松动了,“分歧……”
  “是,我们从根本上,是不一样的两个人。”白雪亭这样绝情,她平静地说着,“当年魏公如果逼我杀了他,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可杨谈会。
  因为他无条件继承了先辈的责任和期待。
  魏濯尘说杀了他是夙愿得偿的重要一环,杨谈再无法接受,也还是下了手。
  白雪亭抬手,抚过他的脸。
  杨谈看着她的眼神近乎恳求。
  她继续道:“你是先辈们选中的一柄刀,你也全盘接受那些期待,逼自己长成最合格的昭王,最圣明的储君。但行嘉,你是人,不是政斗的机器。”
  杨谈慌忙想解释,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想争想斗。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再快一点掌权,不再受制于圣人,就好了。”
  白雪亭就可以去做她想做的。
  没有人会逼她。
  没有人会对她说,全天下都在等你生下一个皇孙。
  “我明白。”白雪亭轻声道,“你有你的责任心,但我们最本质的分歧就在,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山河与她无关,国朝与她何干。
  可杨谈站得太高了,责任太重了,他做臣子时,是帝王最得力的心腹;入主东宫,又是最勤谨的储君;未来他继承了那个位子,也一定是三百年圣明天子。
  但白雪亭不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的,垂范青史的贤德皇后。
  她甚至想到延嘉殿,就无法呼吸。
  杨谈几乎哽咽,他太懂她了。他清楚,西渡那日有挽回的余地,所以他一人一马求了她回来。
  但今日她不会回头了。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留住她,哪怕一时片刻。
  白雪亭被他笼在大氅里,鼻尖盈满干净的寒松香。
  “你说过,我们是韧如蒲苇的感情。”杨谈低下头,慢慢拥住了她,“你说过的。”
  白雪亭却反问他:“我爹娘难道不是吗?”
  白适安和江露华的感情,难道就脆弱了吗?
  不过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爹娘的难处在大厦将倾壮志未酬,他们的难处,在南辕北辙,天作不合。
  她终于明白,韧如蒲苇的感情是不怕风雨的。
  所以她能接受“杨行嘉”的死,能生出与他一道闯这太极宫的勇气。
  但两个人真正分开的理由,往往是细小又无法忽视的琐事,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适安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这是十五岁时杨谈说的。
  而白雪亭的想法是,国朝配得上白江耗尽性命的这口意气吗?
  分歧一开始就存在。
  是他们硬要爱这短暂的半个春秋。
  第72章 他在爱里变得自私,甚至是畸形。
  白阿翩真下定决心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没人比杨谈更清楚这件事。譬如当年他射杀魏公,白雪亭回长安后冒着万死的风险也要来刺杀他。譬如承天门长跪,譬如她远行的三年。
  所以她说要走,就绝不会像西渡那日,再和他回头。
  对待绝情的人,只有狠心的办法。
  船漂出去时,白雪亭甚至是无知无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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