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她心中一骇,低下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草垛上,阵阵寒意从天窗袭入,外头,仿佛正在下着大雪,吱呀一声,一道熟悉的开门声响,眼前的黑影逐渐上下拉长,变成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第64章 李大人,好不好
宋觅推开牢门的那瞬间,梦境四周的景象开始具化。
居尘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一天,双手不由开始颤抖。
圣旨方才宣读完毕,她正询问宦臣怎么不见旨上的鸩酒,他拎着一壶陈酿,推门而入。
数年不见,他仍是那般清贵华然,风姿卓越,岁月总是心狠,却不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双对于男子而言过于美丽深邃的眸眼,掠向居尘的那瞬,她垂下螓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鬓边那一撮花白的银发。
她以为他是来送她的,其实,能让他最后送她一程,居尘觉得挺好。
他们坐到牢房一隅的小方桌前,真有意思,他们难得彼此心平气和坐下来对酌,环境却如此简陋,宋觅携来的青山玉壶,与这张布满尘垢的老朽木桌,格格不入。
两盏下腹,举起第三杯,聊起鹊桥,居尘听见他口中蹦出一句“若有来生”,不由露出笑来,“来生,蓬山王也信来生?”
宋觅亦轻笑一声,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好看,“来生,我不想和你做敌人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尘短促的沉默,叹息道:“我也不想了。”
四目相对,居尘难得在他面前,缓下一直紧绷的冷面,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感,“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其实也想过,如果一开始,我们没有争锋相对,换过另一种相遇,我们或许会适合做朋友。能一起下棋,一起喝酒,一起在鹊桥来临的时候,前往洛河,为彼此的心愿,赠予祝福的河灯。”
宋觅的眼底划过一丝柔光,一饮而尽,将酒杯嗒地轻放回桌面上,和颜道:“行。那便说好了,来生,下次鹊桥来临,谁不出现,谁就是小狗。”
居尘笑了笑,状似默认,实则她从不信鬼神,更不信来生。
她也不想在他最后的印象里,留下她毒发身亡的凄凉惨状,三盏下腹,居尘开始下逐客令。
宋觅也没反对,默然将酒杯收拾,拿回她眼前的酒杯,放回描漆盘时,他猝然一笑。
在居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宋觅同她说,自己来这之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竟同你成婚了。”
居尘心头莫名一抽,凝着他唇角那一抹戏谑的弧度,冷笑道:“吓醒了吧。”
“那倒没有。“宋觅挑眉,摇头道,“我们过着很普通的夫妻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还给我生了两个很可爱的孩子。可惜,没梦清楚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光顾着看着他们笑了。”
“你是觉得这个梦可笑吧。”
宋觅沉吟良久,失笑道:“是做梦。”
话音甫落,他神情微敛,站起身,珍重同她说了句:“走了。”
居尘颔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静待死亡,直到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猝不及防回首,只见地牢昏暗,他扶在门边,神情模糊,浑身却像是被抽走了心骨。
一个趔趄,豆大的光影中,他的身躯如枯叶般飘零跌落……
“没想到要死了,反而讨到了你一个拥抱。”
居尘伏在地上,两只手抱着他沉下去的身体,怔怔望着他良久,耳边仍回荡着他靠在她怀里的凄然笑声。
新帝顾念旧情,让居尘走得体面,下旨之前,曾派尚服局的人为她卸下囚服,重整妆容,此刻,她端庄素白的衣裙染上了一片猩红,连带着宝蓝外衫,也浸成了一片发黑的紫色。
那都是他咳出的血,可他这会闭着眼,倚在她怀里,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的肤质本就是天生冷白,即便早已苍白无色,亦不会露出半分端倪出来,就像他这个人的心思一样。
这一刻仿佛亘古一般长久,居尘
抱着他坐在地牢里,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回过神,才发现新帝早已来到门前,默然将他俩望了许久,叹息一声,“原来皇叔是这般痴情的人。”
新帝将换命的真相如实相告,皱眉将新著的国史递到她面前,婉转告知她,她虽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为了稳固皇权,重回男权当道的时代,她败坏的名声,他没有办法给她洗刷。
话音落到此处,新帝转身,从宦官手中拿来了一份草拟的碑文,“这是皇叔让朕给你的。”
居尘呆呆接过,蓦然回忆起两人曾一同外出办过一件险案,当时他俩不慎暴露踪迹,宋觅命她先走,她逃到一半,心中不安,折返回去,不惜女扮男装,以身犯险,将他救出了虎狼窝。
后来,他俩回程的路上,宋觅曾玩笑说以后一定给她歌功颂德,居尘闻言反讥一声,“也不见得谁会先给谁写碑文。”
宋觅当时笑道:“李大人放心,本王若比你先死,一定提前给你写好。”
如今,她真的收到了他给她写的墓志铭。
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居尘垂眸看着那一副潦草不失清隽的字迹,那么多年共事,她已经能够一目十行将他写的东西看懂,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他的字为何总是如此难看。
看得她双眸宛若被灼,眼前炽热模糊。
她双手捧着那份碑文,低头注视着,四周的画面仿若一旋,她怀中的人儿消失,她从趴在地上,变成站在一间书房内,她向左看去,看见一道背影,坐在了窗边的案几前,正执着笔,略作沉思,挥墨而就。
写下了这个世间,最后温柔相予她的,称颂之声。
“李氏居尘,风度凝婉,冰心皎洁,内润珪璋,外资雅典。
自幼习文,破格入仕,深谋远略,光耀门楣。
才飘飘以陵云,德温温而如玉。
探赜机辩,邓曼讶其聪颖。
文章卓荦,班女惭其辞赋。
……
天不仁,地不义,花凋月堕,玉折兰萎。
如此红粉,永作黄尘。
烟霄无路,难追碧落之踪;桃李秾华,永谢青春之色。”【注】
他洋洋洒洒写完,站起身,对着窗外天光晾了晾墨迹,回眸看见居尘,勾起唇角,让身给她评价,“李大人,好不好?”
她红着眼眶,上前去抱住他,“好,好。”
可我哪有你写的这么好?
值得你以命相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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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觅迈入寿康宫,未经太后允许,擅自闯入了侧殿。
角落一隅的金兽仍飘着青烟袅袅,他的步伐急促,穿过幔帘,带起了一道短风。
宋觅转进屏风内,入目而来的,便是蜷缩在美人榻上的居尘,她眉宇紧促,额间薄汗涔涔,俨然已被噩梦缠身,一张芙蓉小脸煞白无比。
那样子看着可怜极了,宋觅长吸了口气,走过去,俯身去捞她的身子。
他到达大殿门口,被裴都知伸手拦下的那会,已经得知了她被带走的原因,是因她没有奉娘娘的命令,将旭阳送到袁峥怀中。
今日这番光景,他隐约有些印象,旭阳长公主出嫁之后,一直同夫家不睦,小夫妻两人的感情也没什么进展,拖拖拉拉到了今日,才借着酒兴圆了房,两人岌岌可危的婚姻,也因此得到缓和。
他以前并没有留意他们的动向,也不知今日细况,但方才从裴都知的话头,这一场圆房,看来是娘娘的手笔。
而居尘前世无意间推波助澜,促使了他俩夫妻和好。
所以,这一世,她不想他们和好了?
宋觅垂眸凝着她,眸色渐沉,他缓缓伸手,将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一点一点别回耳后。
“麻烦都知把解药拿来。”他对着追进门的裴都知道。
裴都知脚步顿住,心里轻嘶一声,一个头变做两个大,他哪儿敢不经过娘娘同意,私自给出缚神酒的解药,可眼前这个主,也不是他这把老骨头能轻易惹得起的。
好在他的主子未叫他过度为难,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女子脚步声,侧殿的门大开,太后娘娘走过层层幔帘,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朝着榻前的男子凛去,“宋徵之,你好本事,都敢硬闯寿康宫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对母子分开,两人对着谁都能和颜悦色,偏偏一对上,总是同火药遇到火星子般,一点就爆。
“要让御史台知晓你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目无君臣,以下犯上,你所有的名誉,都将毁于一旦!”
宋觅不知居尘梦见了什么,宛若娇躯灌了冷风,一直有些瑟瑟发抖,他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拿来旁边的绒毯给她盖上,不疾不徐道:“名誉于我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我的名誉,不是早在生母嫁给大哥那一刻,就已经不清不白了吗?”
他可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太后娘娘被他这话一噎,气急,“好,我便当你是敢作敢当,有情有义,也不枉她跟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