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她这一揣测并非没有道理,因他俩离开之后,宋觅推搡多次无果,冷着面色,由着她倚在了他肩上。
  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拉长,映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居尘脸颊白生生的,宛若一块水色莹润的暖玉,因为一些发热,从里边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显得很娇弱,可怜至极。
  这样的她,谁看了心都要化。
  宋觅仰着头,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眼没往肩上看,沉默半晌,讥诮道:“冷你不会去抱袁峥?”
  抱他作甚。
  居尘半梦半醒,并不具有清醒的意识,只捕捉到了她竹马的名字,回答道:“他现在在南疆,给他父亲守孝。”
  居尘外放没多久,云南王便病逝了,袁峥心中悲恸,归家守孝,与旭阳和离的事情,一时也搁置下来。
  所以,是因为他在守孝,才迟迟没收到他俩永结百年的好消息?
  宋觅冷笑一声,突然很想把她从怀里丢出去,却因她靠在他肩上,额头抵在他脖颈间,微微发烫,他一时之间,下不去手。
  周清汐并不知居尘外放,信件最开始送到了东都。送信人没找见人,无奈之下,敲响了卢府的大门,把消息递给了卢枫,麻烦他转告。
  宋觅当时正好在卢府做客,得知此事,结合前世记忆,瞬间了然居尘的意图。
  他本来不打算管的,袁峥有本事有兵权,她大可找他伸以援手。
  可当他听闻她只带了几个侍仆,独自骑马北上,宋觅坐在辞忧别院,盯着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大氅出神半晌,一把将它摘下,朝着北边赶去。
  雨幕将整座山峰变得雾沉沉一片,白日郁郁葱葱的迷人景色,此刻变得黯然幽深,一眼望去,朦朦胧胧,就像在掩饰一些深沉而无法言语的情愫。
  布赞坐在山洞前,回眸看了一眼墙上依偎的两道身影,忍不住低声问道:“蓬山王喜欢李女官?”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大梁的这位王爷高贵,出现在他面前时,总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布赞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拉弓那一瞬,双眸慌乱,杀意伴随着他心急如焚的絮乱心绪,腾腾蔓延了半个山区。
  永安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是。”
  布赞蹙起眉梢,“那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宋觅方才的神色,冷淡无奈,分明在压抑着某些情绪,一看就不像是两情相悦,和和美美的样子。
  永安沉吟良久,“肯定有很多原因吧。”
  布赞不屑道:“中原人就是太多弯弯绕绕,考虑这考虑那的,我要是喜欢一个姑娘,我就是抢,也要把她抢到手。”
  永
  安温柔教育道:“不可以这样。”
  布赞看她一眼,转过头,没有反驳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耳中。
  接近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
  居尘的烧退了,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宋觅将她送下山,并没有跟着永安回宫堡,弯腰在马车上,低头瞥了眼她沉睡的容颜,克制住那一瞬想朝她脸上摩挲的指腹,掀帘下车,“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永安迟疑地啊了一声,不解地将他望着。
  宋觅垂目,嗓音发沉,“我不想她又觉得欠了我什么。”
  第71章 回京。
  模模糊糊,居尘做了个梦。
  梦境中,她在寒天雪地砥砺前行,四下苍茫,她眼前白花花一片,没有一点方向。走着走着,前方忽而出现一束光,散发她所需要的暖意,居尘扑上前,抱着不肯撒手。
  一般光是抓不住的,可她不仅抱到了,还准确勾住了脖子。开始时那束光浑身僵硬,后来,慢慢搂住了她。
  昏昏沉沉中,居尘抱着光,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那束光动了起来,居尘双脚蓦然悬空,似是被捧了起来,半梦半醒间,她抬头一瞬,隐约看见她搂着的光,幻化成一道熟悉的轮廓,鼻梁高挺,鬓若刀裁。
  她好像看见了他。
  她倚在他怀中,额头薄汗潸潸,而他一直有一双温暖而宽大的手,不断帮她擦拭。
  身上寒冷之意,在他的温暖怀抱中,渐渐消退……
  翌日,居尘在鸡鸣声中醒转,永安娇柔的容颜入目而来,见到她苏醒,唇角一勾。
  居尘撑腰而起,因是刚刚醒转,有些发蒙,随口问了几句“这是哪”,“我怎么在这”,“你和布赞都没事吧”,永安一一作答,全程温言细语,只在居尘拱手感谢她昨夜的细心照顾时,神色僵滞了片刻。
  居尘道完谢,目光瞬向停顿的她。
  永安抬头觑她一眼,欲言又止了片刻,笑了一笑,应承下这声谢,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
  居尘双脚下地,四下环望,不见任何其他人的身影,忽而觉得自己昨夜的梦境可笑。
  笑完之后,心中陷入了彷徨。
  果然人不能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可她右手负伤,想忙也忙不起来。
  永安不擅忤逆尊长,应许小叔只字不提,嘴巴封得很紧,但看居尘神色怅然若失,默然喂她吃过早膳,待到日头当空,再喂她吃午膳,见她仍是如此,终是没忍住,问道:“姐姐今年二十有二了,就没想过,遇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居尘的目光一过来,永安立即又道:“并非说你老的意思,只是……”
  居尘直接用笑容打断了她,示意她不用解释,她知道她问这话的初衷是关心,没有任何恶意。
  她也第一时间反省了自己,大抵是她的神情颓丧,颇有几分为情所困,才引得永安关怀起来。
  可她的事情太难启齿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头绪。居尘默了半晌,只好从另外的角度,切入这个话题,“我来吐蕃之前,刚判完一件夫妻和离的案子,那名妻子嫁进门后,受到丈夫长达七年的毒打,终于忍不下去,决定离开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却遭到夫家威胁,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劝和。我协调了很久,顶着世俗压力,鼓励她很久,让她相信我可以给她自由,可到最后,我只努力到她的夫家要求她必须归还当年所有聘礼,才答应放她走。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律例却没有一条写明妻子受到丈夫殴打,可以获得赔偿,我无律可循,难以服众,她还得付出代价,才能逃出来。我让她相信我,可我却没帮好她。”
  “可她终于逃出来了,她自由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夫家不松手,这样的案子,很多府衙其实都不接的,他们总会托辞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如果没有你,她指不准就被逼回去了。”永安设身处地想了想,“若是我,我宁愿还这笔钱,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想花钱也解决不了,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姐姐你已经很努力了,真的。”
  永安笃定地将她望着,居尘笑了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有一个愿望。”话到此处,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的万里长云,“我想给世间女子,撕开云层的一束光。”
  “我想将来女子也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她们都可以明媚地活着。我还想,在你无依无靠的时候,不必下嫁任何人,可以接你回家。”
  可能是这个愿望有些宏大,叫人感觉像痴人说梦,居尘略有腼腆,而永安眼眶润了一润,“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所以,我不能成婚。”
  永安具有很好的共情力,居尘话音一坠儿地,她便理解了她的考量,别的不说,一个成婚的女子,其他女子会相信她的决断绝无偏私吗,她不会被她的丈夫影响吗,她一点都不会有倾向吗,即使她做得到,她的家人,一定不会干扰她吗。
  永安将这些都想了一遍,仍然道:“可你这些愿望,与你的婚事并不矛盾啊。这世上可能会有许多拥护旧制度的男人,也一定会有支持新制度的男人。若一棍子打死所有的男人,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居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前世,她以为自己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而这一世,将他拥上至高的决断之位,与将他绑在身边,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要他支持我,就像是我,拉着他和这个世道做对。”居尘长叹一息,“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她上辈子穷尽一生,以失败告终,这辈子,她明知其中艰辛,仍然决定砥砺前行,可她不敢拿他的一辈子,陪她去赌一个可能性。
  居尘道:“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这便是她的结论。
  也是她回到虔城之后,更加拼命的原因。她想要成长得再快一点,这样就能留下更多的光阴,去做更多的事。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年,待江边两岸梅花再度绽放,居尘已经收到太后娘娘的诏书,走在了回京的路上。
  --
  嘉佑二十三年,女皇废子登基,改号至元,安定四方,励精图治。
  至元年始,大梁逐渐进入史无前例的盛世,尤逢正旦至上元,整个东都城上下,出现一派四海升平、万国来贺之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