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她忽然不敢视若无睹往前走,也不敢回头看。
她怕被人看见她眼里的慌乱。
马蹄声愈靠愈近,打破四周沉默气氛的,是一道掀开车帘,娇俏的女子嗓音:“觅哥哥,你在看什么,怎么突然不理我了?”
这声音甜美,却仿佛裹挟了四周所有乍暖还寒的凉意,掠过居尘的耳畔,吹得她心底一阵生冷的疼。
居尘那颗狂跳不止的心随着这份疼痛,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慌乱也渐渐回拢。
早在入京之前,居尘便从旭阳来往的书信中听闻,女帝有意将曹家五姑娘许给蓬山王,还直接让人住进了王府,想着男未婚女未嫁,一来二去,总能生出一些情谊。而他拒亲无数,头一回没有把人赶出门。
宋氏一脉认宋觅为太上皇幺子,惯来尊称皇叔,曹氏一族则一直视他为女帝长子,亲切称其为表哥。
车内这一位,应该就是曹家五妹妹,曹珞樱。
宋觅身旁的人又重复了一句:“觅哥哥,你在看什么?”
居尘背影僵滞,红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子,回头看去。
只见他坐在马上,穿了一袭玄色长裾,明明只过两年,一日宛若三秋,居尘总觉得好像许久未见,而他仍是一身清贵,禀姿秀拔,仪度风华。
四目交汇,居尘勾起唇角,躬身同他作揖。
宋觅神情淡漠,同偶遇任何一位回京述职的臣子一样,仅微一颔首,两人擦身而过。
曹家姑娘的轿辇,明显朝着御花园的方向,他身着常服,应该是去陪她闲逛。
目光回拢,居尘指尖掐了下手掌,心绪平复,她朝向分岔路口另一边,女帝的大明宫走去。
宋觅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曹珞樱半个身子,都快从车窗探出:“刚刚那位就是传闻中的李女官?好美的一张脸,果真才貌双全。”
“你听说过她?”宋觅问道。
“当然听过,京都女儿没有哪个不知晓她的吧,年纪轻轻,连越五级,是第一名官居四品的大梁女官。”曹落樱目露憧憬,忍不住埋怨道,“表哥你刚刚怎么不停下来同她说会话,这样我也能近距离多看一眼了。”
“你仰慕她?”
“当然!若是能得她一笔真迹,我便是现在就滚回太原,也了无遗憾了。”
宋觅冷笑道:“那你把画还给我,我帮你把她的真迹要来。”
“当真?”曹珞樱脸上浮出一丝心动。
宋觅颔首,掌心伸到她面前,勾了勾手。
曹珞樱今年年方十五,心气仍是孩子一般,宋觅一直将她看作一个小屁孩,偏偏这个小屁孩十分有眼力,一到他家参观,拿走了他画室一幅很重要的画。
宋觅得知女帝未经他许可将人送进他家门,一回家就让曹珞樱回太原去。曹珞樱年纪尚小,也不想那么快相夫教子,又通过那幅画,知晓表哥有了心上人,更不想嫁给他。只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新鲜得紧,并不想那么快离开,便以画要挟,强行让宋觅留她几日。
蓬山王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威胁。
今日,约定的时日将至,曹珞樱想在回家前去逛一趟御花园,承诺只要宋觅带她进宫,她回去就把画还给他。
眼下,为了李女官的真迹,曹珞樱犹豫半晌,最终从车垫下方,取出那幅丹青,提前递还给了宋觅。
宋觅一接过,用画轴反敲了下她的脑袋。
曹珞樱哎呦了声,目光楚楚可怜,腹诽地想,就一个背影,谁认得出来呢。
虽然她确实威胁了他,如果他不留她在京城玩,她就让人把这幅画临摹数千份,贴在皇城大大小小的衙署前方,注明,寻人启事,蓬山王的姘头。
觅哥哥好像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声誉,曹珞樱入京没几天,单是他的情史,就听过不下五个流言,说他喜欢小太监的,说他一直在外头养人的,说他真正的心上人在吐蕃的……更有离谱者,编撰他与卢家二公子的绯闻,说的有鼻子有眼儿。
但他统统不在乎,曹珞樱还怕自己的威胁宛若蚍蜉撼树,未曾想,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颇为在乎那位女子的清誉。
曹珞樱此前并不认识那道背影,此刻再度回想,莫名觉得眼熟起来,好像在哪儿看过一样。
可她并没有将丹青记在心中,只剩个模糊的印象,忍不住去要回宋觅手中的画,“哥哥你再让我看一眼,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这话一出来,宋觅怎么可能再给她窥得一边一角呢,连忙将画轴收入广袖,扬起马鞭,打向她车前的马匹,“前面就是御花园,赶紧去逛。”
“您别忘了我要的真迹!”伴随着小屁孩的惊呼之声,马车辘辘离去。
宋觅勾起唇角,鼻尖溢出了一丝笑意,叹息曹家五妹妹有点小聪明,但委实不多,需知银货两讫方为交易的命脉,画都还他了,还指望他做事,当他是冤大头吗。
然宋觅转过头,却也没有即刻离宫,握着马缰,在皇城驰道信步半晌,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明宫前。
单看宋觅方才在皇城脚下对她的态度,居尘原以为他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
她也并非不能理解,这世间男子,没有哪个会在现任面前,期盼遇见前任,况且她连前任都算不上,只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他佯作不识她,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宋觅打帘进门,正好看见居尘伏坐在女帝身旁,端出一副紫檀木锦盒,拆开盒子,捧到女帝面前。
盒中静置了一盏玲珑剔透的无骨花灯。
是居尘从虔城带给女帝的手信。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旨在给陛下看个新鲜。”
女帝无声笑了笑,葱白指尖探前,抚上了那灯角流光溢彩的纹路,“好精致的手艺,要做这么一盏灯,得费不少心思吧。”
居尘干咳一声,“这是臣跟着当地制灯的手艺人亲手所做,陛下不嫌弃,便是臣的福气了。”
话音甫落,暖阁的门帘被人轻轻拨开,居尘抬起首,目光一滞,随着他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她垂眸起身,退至一旁,欠身行礼。
“徵之,你来了。”女帝薄露笑意,坐在长椅前,隔着珠帘看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熙宁帝。
熙宁帝乃大梁的开国皇帝,是他开疆扩土,一统中原,风华绝代,无人可及。
朝中的功勋老臣都说,宋觅其实是几个孩子中,最像熙宁帝的,无论气度还是天资。
这也是为何他前世离京多年,一回来,仍能轻而易举坐稳摄政王之位,同居尘分庭抗礼。
他得民心,他服众。
搞得居尘当初成日咬牙切齿,誓要与他拼个高下,最后他却一甩手,主动认输,飘然云游去了。
简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冰凉砸下,瞬间打破了朝局粉饰的太平,将一切隐藏污垢尘埃洗涮后,倏尔停止,丢下一片潮湿的清新之气。
以及骤然落空的女儿心。
居尘后来时常想,倘若她没有重生得那么早就好了,让她重生在他卸下摄政之位,不告而别那日,她一定会追出城门,拉住他的手,同他说:“带我走。”
“徵之,你来看看居尘送的这盏灯,好不好看?”
大明宫,暖阁内,女帝和颜向他招手。
宋觅上前,坐在右边的太师椅上,倾身朝盒里看了看。
居尘悄立一旁,双手不由攥紧,皆因她方才不小心漏嘴说出,这灯是她亲手所作。本是想着讨好陛下,这会儿却感觉画蛇添足。
好在他还算给了两分薄面,点了点头:“好看。”
居尘轻松了口气,不料他接着道:“本王也想要。”
居尘面色一僵。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过自然,就好像她理所当然也有给他备一份,他只是借机让她顺道一并拿出来,省得再去他府中跑一趟般。
按理她确实应该给他备的,毕竟居尘升迁,宋觅是百官之首,女帝过后,首当其冲就该孝敬他。
居尘连内阁,凤阁旧部,以及御史台的新同僚都送了一些虔城特产,唯独没有给他准备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居尘明明可以圆场说出备礼不在身边,改日登门拜访,再回去重新给他备一份,沉吟半晌,愣是没说出来。
她不想
去拜访他。她不想自讨苦吃,去看她心仪的那间大宅子,已经有了别的女主人。
最后,是女帝开口,化解这一份沉默,“你要这灯做什么?”
宋觅道:“今日不是上元吗?”
女帝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笑来,“你想拿回去给小五看?”
宋觅短促的沉默,“嗯”了一声。
话音甫落,宋觅不经意朝边上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垂目立于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
女帝笑道:“朕倒是可以忍痛割爱,只是你还得问问她的意见,莫显得是我不喜欢,才拱手让人。”
宋觅漫不经心道:“李大人,我可以拿走这盏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