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其他客人是戌时后离开牧丘侯府,但林衍不是。他用过苦羹,看似吃完整席才告辞,却比旁人离开早许多。因为纵然饮宴完毕,大家还会彼此寒暄,多说一会儿客套话,再来便是如厕更衣,打整仪容,稍作梳理后才会离开。”
  “这些细碎时间不大引人留意,但其实耗了好一会儿时间。”
  “宴席之上,独独林郎君是用过苦羹就走。”
  “这些第一次问供时,问得并不详细,之后再盘问牧丘侯府婢仆,便知晓林郎君提前了两刻钟离开。”
  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林衍离开后,其他宾客再说说闲话,客套一番,再入厕更衣,半个小时也过得很快。
  这样的空余时间就被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薛凝:“这些公主也曾令人探查过,留有证供,只需细细留意,便知晓我所言不虚。”
  灵昌公主微微一默,也许是薛凝态度沉静自信,她蓦然生出不安。
  她忍不住反驳:“可是这也不过区区两刻钟,根本不足以使得阿衍从牧丘侯府赶至昌平侯府。”
  林衍提早两刻钟离开,也就是半个小时,可从牧丘侯府至昌平坊要一个多小时。
  薛凝:“师灵君虽戌时迎客,婢女小香亦在打瞌睡时听到琴音,可至始至终,并未有人见到客人,更不知这位客人几时才至。”
  “至于琴声,虽师灵君善舞,可据小香说,师灵君也善于琴艺。那时婢女听到琴声,并不是客人与师灵君琴舞相和,而是师灵君等待这位客人时自己抚琴。”
  “这并非我凭空猜测,月香院房中有两枚酒杯,一枚有殷红酒渍,一枚颇为干净。师灵君口腔中有残余酒渍,衣摆有殷红酒污,饮酒之人只能是师灵君。”
  “与此同时,我在琴上发觉葡萄酒酒渍,那只能是饮酒的师灵君所撒,抚琴的自然也是她。”
  “她想到将要来到的客人,必然是心情紧张,十分忐忑。因心绪不宁缘故,她必然是饮酒压惊。”
  “酒水泼于琴上,也是师灵君心神不宁所导致。”
  林衍大声:“那日我并未约她,并不是师灵君侍候客人,更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客人是谁暂且不论,但既无人见到他几时来,弹琴又是师灵君,便不能说那客人是戌时到来。”
  任是林衍如何急切,薛凝也平静解释,一双眸子又黑又沉,宛如两潭深水。
  林衍呼吸亦不由得渐渐粗重。
  眼前小女娘十分瘦弱,可竟有些令人生畏。
  他了解灵昌公主,亦隐隐察觉到灵昌公主觉得薛凝言语颇为分量,公主容色也甚为专注。
  没有林衍想要的撕扯吵闹,哭啼失态。裴无忌竟做壁上观,任由薛凝在这里妖言惑众!
  林衍蓦然生恨,那缕憎恶之意涌起,令他忍不住扫向薛凝雪白水润颈项。
  细细的脖子,好似一掐就能折断。
  自他杀了师灵君后,那掩于心里的邪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舌下蓦然唾液分泌过多,咕隆吞咽一下口水,吞口水声音也比林衍想象要大。
  薛凝却继续插刀:“然后便是戌时二刻,原本按照证词,更夫窥见林郎君匆匆离去。”
  “可公主自然知晓,是师灵君设计,令马青安排,才使得更夫在戌时二刻见到‘林衍’。”
  “所以戌时二刻,那匆匆离去身影也并不是杀人凶手。”
  “若摒除师灵君所筹谋这桩栽赃陷害,那么师灵君死亡时间还需继续延后。直到戌时四刻,师灵君尸首方才被发现。”
  “所以师灵君最迟死亡时间不是戌时初,亦不是戌时二刻,而是戌时四刻以前。那么未到戌时,提前了两刻钟离开的林郎君已有充裕时间赶至昌平坊,杀死师灵君!”
  “林郎君,你应该很恨师娘子吧?裴少君说,你也可买凶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可一来你家世不高,养不起死士,雇凶又多个把柄。当然这些也许并非最重要,可能真正原因是你对师灵君充满了恨意,你非要亲手杀之,方才解恨。”
  “不知你对师娘子恨成什么样,使你这般情真意切。”
  林衍当然恨透了师灵君。
  那女娘可恨,如此折损他的尊严,使他沦为笑柄,令他本来风光日子添了许多讥讽。因他攀上灵昌公主,不知多少人心生嫉恨,本来已开始编排他的家世,师灵君偏偏又递了刀子,使他十分难受。
  他与师灵君曾也有过亲好岁月。
  那日他拜访师家,屏风后有一张脸悄悄打量,好奇盯着自己。
  待他要离去时,屏风后一张脸探出,俏丽中流淌
  几分的艳色,确实生得极美。
  便算是林衍,那时也多有留意,多看几眼。
  那女娘便是师灵君,彼时师灵君年纪小,可心思却多,有意给自己谋个好姻缘。
  虽是庶出,但师灵君生得颇美,人又伶俐,师家也是待价而沽,有意拿她亲事拢个好助力。
  林衍来后,师灵君便与林衍走得近,师昭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见其成。
  师灵君貌美,也有几个裙下之臣,被这小娘子摆布得神魂颠倒,却连衣服角都沾不到。
  可她在林衍跟前,却也乖顺起来,不但事事投其所好,还主动请教林衍。
  师灵君虽识得几个字,但才情却是林衍教的。
  她原不会弹琴,是跟着林衍才学会,也是林衍替她排了舞。
  那女娘倒有股子聪明劲儿,想学什么也肯下苦功。
  能亲自调教,林衍也不是不喜欢。所谓红袖添香,软语奉承,哪个男子不享受?
  师灵君的情意谁都瞧得出来,换做别的男子,定也不会推拒。
  若师灵君肯为妾,林衍也就将她纳了。
  可偏生这个师娘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心气儿也很高,打定主意要做林衍正妻,林衍自是不肯。
  他年纪轻轻,求的是权势,美色倒是其次。正妻之位是要拢个要紧的助力,却不能让师家一个美貌庶女占了去。
  他也知师灵君难缠,故小心翼翼,绝不落下半点把柄。
  那时师灵君还做着好梦,却不知林衍心下已提防着她,生恐落下什么口舌。
  直到林衍与灵昌公主出双入对,师灵君方才如梦初醒,方才发现林衍对她是千防万防。
  她方才怒不可遏,可又拿林衍无可奈何。
  受了这样的戏弄,师灵君当然觉得是奇耻大辱。
  本来林衍对她多少还有些愧疚,可师灵君不该这么上跳下窜,纠缠不休。她先为女倡,后来又将身子给了别人。
  甚至两年前,若不是师灵君闹得满城风雨,说不定也不会惊动宫中,惹得陛下留意,更使自己被流放川中之地。
  狗血故事总是喜闻乐见受众面广,更何况是两女争一男,且一个是受宠公主,另一个是美貌女倡。
  谁听了都不免议论两句,品评一番。
  事情闹得这样大,亦难怪宫中出手。
  这两年他在蜀中挨苦,提心吊胆,生恐自己一生一世都落在了苦寒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可师灵君呢?搅乱一池春水,她倒是全身而退。
  可恨灵昌自持身份,端着架子,自命清高,竟也不屑为难师灵君。
  以灵昌公主之尊,原不应轻易放过这个贱人的。
  本来他好不容易归来,也该修身养性,其他事情容后再图。
  哪怕他再恨师灵君,这番恨色也该往后放一放。
  可谁曾想,师灵君居然要从良。
  也不是什么正妻,也不过是商贾,师灵君也说好做妾,想要离开京城。
  得闻此事,林衍简直想要笑出声!
  这算怎么回事?
  当年师灵君是不肯做妾的,她非要攀个高枝,非闹做林衍正妻。小娘子年纪轻,又心高气傲,自负美貌,对自己前程很有些期许。
  故林衍方才如临大敌,不敢沾染,更不好许什么承诺。
  可这么一番折腾,闹得满城风云,使得林衍挨了两年苦日子,一双手也脏了。到头来,师灵君又愿意做妾了,还是区区商人妾。
  林衍简直想要吐血。
  就因师灵君这善嫉又不知所谓性子,他吃了许多苦头,到头来师灵君却是一个笑话。就因这女娘鲁钝无知,横冲直撞,单凭自己性子行事,却误了自己太多太多。
  他当然也绝不会去体恤师灵君,体恤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她被现实消磨了所有傲气与自信,是因师灵君已经没有更好选择。
  他只会恨师灵君,是纯纯的极浓烈的恨。
  恨得非要亲手杀了她,才能泄自己心头之恨。
  他的心流淌了恨意的毒液,如此在心尖儿流窜,非得要发泄出来,否则定会将自己狠狠憋死。
  如今他心头隐秘却被眼前这位薛娘子扯出来,露于人前之下,更使得他万分的尴尬!
  薛凝在问自己恨不恨师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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