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裴无忌当然明白薛凝意思,只不过心下颇为不甘,亦想替自己说几句。
薛凝心想裴无忌那张嘴啊,这张了还不如不张。
裴无忌本已踏前一步,薛凝张开十指,按在裴无忌胸前,将裴无忌往后面这么一推。
手指触处,裴无忌又生出那种宛如蚁爬的感觉,不觉皱起眉头,退后一步。
他冷哼一声,有些无奈,然后还是举起手指学薛凝比在唇前做了嘘声的手势。
接着薛凝方才转过身,继续说道:“裴署长并无作假,不过他既讨厌林郎君,由他办案自然要更谨慎些。但除此之外,自然尚有别的凭证。”
公主质疑下也还好,搁现在也要讲究回避。
灵昌公主话一说出,也隐隐有些悔意,面颊愤怒红色褪去几分,只轻轻嗯了一声。
“公主可识得吕彦?”
薛凝如此询问,灵昌公主轻轻摇摇头,又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灵昌公主倒想起几分,依稀听闻这吕郎君秉性恶劣,在京中横冲直撞,甚至虐死所纳妾室。
身为男子,竟有这么一副恶劣的性子,在灵昌公主看来,却是十分可厌。
薛凝说道:“公主不认识,可是林郎君却是认识。那时林郎君人在川中之地,结识了吕彦。”
吕家本就发于蜀地,后虽迁去京城,却还有许多生意在旧地,故吕彦每年都会去蜀地几个月。
这也给了吕彦跟林衍相识并勾搭的机会。
薛凝抬头:“依我观察,这吕家大郎虽然心性不正,但却欠缺智商,不似掌控全局之人。林郎君,是你主动寻上他的吧?”
林衍面上不动,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这个薛娘子居然是这样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
薛凝模样虽柔柔弱弱,却牢牢把控话题,不至于被林衍言语带偏。哪怕之前林衍刻意羞辱,问及薛凝可要图给裴无忌做妾,薛凝听了也当没听到。
如此咄咄逼人,就好似刻意将林衍身上一件件衣衫生生撕扯掉,不留丝毫的余地。
明明是个纤弱女娘,却
偏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是,确实是他主动接近吕彦的。
他不是自愿来蜀地,觉得蜀地远没有京中繁华,自己前程消磨,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与林衍共事的陈老年逾五十,皆为县中学吏。
陈老岁数比林衍大许多,不过人却很精神,做事也热情,劝学工作干得不错。
县里银钱不足,开不起许多学堂。故每逢初一十五,陈老会组织人员下乡扫盲,教贫家子多习几个字,教一些简单算筹之术,主攻学习的实用性。
再来就是本县周遭有黑族少民,跟官府时有冲突。陈老深入教化,送种劝耕,赠夏人衣衫及日常用具。这一二十年下来,冲突也渐渐少了,文化认同也高了。
朝廷重视劝学,很大原因也是看中这其中的文化传播。
林衍也得承认,陈老是个很会做事的人。因陈老会做事,周遭之人皆十分敬重他,便是县令也对陈老十分客气。
林衍也不是没生眼珠子,他自然也看出了陈老之才。
可一个人心里想什么,眼睛里看到的就是什么。
林衍心里升起的并不是感动,而是心惊,陈老如此有才,可也不过是个吏。
也只是个吏。
再后来,他与旁人闲聊,说及陈老旧事,说陈老年轻时也曾为才子,名扬京城。他知陈老全名是陈渊,但林衍想不到陈老居然是那个陈渊。
是二十年前,一篇策论名动京城的陈渊。
那时扬名,过了许多岁月,京中犹有余响。
林衍却如坠冰窖。
难怪陈老行事不俗,原来他本就不俗。
陈老心平气和,觉得自己如今所作所为,都是些踏实之事,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可林衍只觉他已经老了,故安顺度日,再无锐气。
以此为鉴,林衍只觉得害怕。
如此才华,又这般勤恳做事,到了五十岁年纪,也不过是蜀中一老吏,得了些乡野村夫的敬重与感激。
林衍盯着陈老花白的头发,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将来,被人遗于荒凉之地,终身为吏,再归不得京城。
林衍浑身的血都快要冻僵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落于如此境地。
他一定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出路!
林衍也再没心思去做正经事,丰富一下自己履历。
那有什么用?
灵昌公主恐怕不知晓,她给自己的那些书信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衍每一封回信都是轻描淡写,清雅从容,绝不诉苦喊冤。
公主已然十分难过,如若再让灵昌看着一些悲苦的事,岂不是会让她更为难过?
人就是趋利避害,公主又是自幼养尊处优,若总令她不痛快,她也会不自觉的下意识避开自己。
那样他便不能使得公主难受,反倒为灵昌增些别样情趣。这样鸿雁传书,跟一个寒门之地私底下来往,便有些说不出的暗戳戳的刺激。是那些世家公子绝不能带来的乐趣!
灵昌公主根本不知晓,他将公主每封信都反反复复看,一个字一个字的悉心揣摩,恨不得将信中流露之意拆得粉碎。
他下笔写回信,也是一字字斟酌,生恐哪句话不妥当。
差役送信迟了几日,又或者路上有失,林衍便会心急如焚,甚至好几日彻夜难眠,生恐公主对他失了兴致。
这样子仔细斟酌,辗转反侧,这世间男子再没谁似他这样将灵昌公主放在心尖尖上。
公主于他不是爱情,而是希望。
是他从泥泽之中逃脱的最大希望。
除了写写信,谈谈情,拢住他与灵昌彼此间情分,林衍当然要设法进行别的自救。
总之,他绝不能当个白发老吏,被人忘于这蜀中山水之间。
然后就是拢财。
财帛开道,上下疏通,才能铺好前程。他又不是世家子弟,又无尊贵身份,绝不能少了银钱托举。
可家里却叫苦。
林家虽有些家资,可林衍也要得太多了。
他并非家中独子,家里兄弟姐妹一多,就自然要学会争东西。十根手指还扯不齐,父母爱意与资源也自是要厚此薄彼,又或者说是顾此失彼。
林衍很会争抢,也很会画饼。他姿态清雅,品貌出色,谈吐不俗,最有入仕之相。
哪怕蜀中为吏,林衍给家里信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落笔提字,信里的内容总是自信满满,说公主对自己如何看重,自己仕途亦早有安排。他说自己至多在蜀中呆两三年,镀了一层金后,接着就会被调回京城,有个极好的前程。
画完大饼,林衍就回索取钱财。父母说家里不似往日,各处皆耗银钱,小心翼翼暗示林衍要得太多,供得也很是吃力。家里信中又提父母二人年岁已高,不似从前,精力渐衰,家里祖父又生了病。
林衍也没什么愧疚,只觉得厌烦不耐,更觉家里人目光短浅。若自己能有前程,是能改变整个家族命运,族中诸人却是毫无魄力以及眼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家就是这么个家底,能给他的人脉财帛就这么说。一口井本就那么浅,哪怕再多费些力气,也出不了什么水。
林衍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刻意结识了吕彦。
吕家曾为蜀中巨富,彼时风头正盛,不可一世。可自从朝廷收回了盐铁之利,吕家之势便是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当初了。
虽烂船还有三分钉,可与从前风光相比,自然也是差了老远了。
吕彦年少时见识过家里富贵,自然并不甘心。
虽家里管事仆从事事奉承,但吕彦多少也知晓自己名声不好,别人背后嘲他不过是纨绔子弟,行事荒唐,迟早败光家业。
吕彦心里也憋气,也有证明自己的需求,如此一来,也算是跟林衍一拍即合,有心各取所需。
林衍观察之后寻上吕彦,吕彦果然乐意如此。
现在薛凝却将这些事情都给扯了出来。
薛凝质问,林衍不答。
但薛凝也不理财他答不答,而是直接说下去。
“于是林衍出谋划策,吕彦负责在盐铁署安插自己人,如此里应外合,把本已收入国家的盐铁之利拢为自己私财。”
“如此私下拢财,我想两人也十分得意。吕彦自然将这些事瞒着家里人,可他家里妹妹吕雪君十分心细,又会看账,又会笼络人。吕雪君自然瞧出了不对,于是也曾问过吕彦。”
“吕彦说,他做的生意,背后靠山便是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不觉透出怒色,立刻反驳:“绝无此事!”
受此冤枉,灵昌公主还有些应激,双颊更浮起了急切的晕红。。
薛凝安抚:“公主不必着急,其实不过是那些商人素来夸大其词缘故。一个商人巴结了个王府管事,就敢对外说自己背后有整个王府撑腰,这也不过是行商之人常有毛病。无非是烘托自己背后有靠山,想要镇住旁人,显得他不好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