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给你出谋划策,使宋家父子暗示是邓珠,教好说辞让郦宽顶罪。这一切,都是因为郦宽太讨厌了。”
  郦婴忍不住冷笑:“我儿子也得罪你了。”
  越止点点头:“他为人很没有礼貌,大呼小叫,你家都那样子了,还高高在上,以为自己配得上谁?在法华寺大声嚷嚷,很是无礼。薛娘子不肯允婚,便说薛娘子捧高踩低,真是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
  什么玩意儿!郦宽那样的货色,越止只需轻轻动根手指头,就能使得郦
  宽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决计活不下去。
  自我感觉还那么良好,真是不要脸。
  说到了此处,越止又轻轻叹了口气:“薛娘子就是心肠太好,一点不记恨,没将这件事情放心上。昌平侯,也是你没福。我本来打算让郦宽先顶罪,过上一年半载,他必会熬死在狱中。到时候,再揭发是你。本来你该有段快活日子的,可惜,薛娘子太过于聪明。”
  计划不成功,越止心里不禁对薛凝有小小见怪。
  薛娘子脾气也太好了些。
  这么急着帮衬为什么?就为邓珠跪下哭?死了一个儿子而已,再生就是了,邓珠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郦婴忍不住叮嘱越止,他脸色神色很古怪。
  他蓦然爆笑:“越止啊越止,似你这样的人,也会讨好一个女娘?原来,你当真不喜欢男人!不知你那时受太子宠爱,有否做过兔儿爷。”
  郦婴言语颇为讥讽,又带着恶毒。
  越止也不动声色:“男人有什么好?男人堆里总是喜欢争一争。我当然更喜欢女娘,脾气好,又温柔,也聪明。”
  他亦不耐跟郦婴说自己私人感情,面颊又露出常见的虚伪的和气笑容:“侯爷多善良,此时此刻,竟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如若我是你,我便更留心自己。宫里说了,你残杀恩人之女,又栽赃亲生儿子,实为逆伦,乃是大恶,不能轻易饶了你。”
  “故而要对你施以刖刑。”
  “你虽是武将,不过出身勋贵,自也识得几个字,自然知晓何谓刖刑,是要将你一双手臂给斩下来。”
  “我今日来传旨,顺道来瞧瞧你。”
  这幸灾乐祸不能少。
  越止话锋一转:“侯爷听了我这些话,不会心存记恨,想要杀了我吧?侯爷可千万要替自己着想。念你郦氏功绩,份属八议,故虽削你爵位,斩你手臂,但仍留你一命。但若你不能控制住自己脾气,还想杀我这位玄隐署署令,岂不送了你的性命。”
  郦婴蓦然说了声好!
  他抬起头时,眸中已透出几分戾色,他在战场上杀人是这样脸色,回到京城杀陈薇也是这样脸色。越止也许说得很有道理,但郦婴素来不是个能控制住脾气的人。
  更何况郦婴已经忍了足足五年。
  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他掌心早早捏了一片碎瓷,因早早使劲捏住缘故,已刺破掌心流血。
  如今郦婴心里发颤绝望。
  他偏要杀人!
  碎瓷堪堪滑过越止咽喉,仓促间越止化出腰间软剑,一时银光吐露,若寒水泄地。
  然后越止面上浮起一缕惧色,仿佛有些怯意,竟夺门而出。
  郦婴心里露出凶冷快意,他身上一直有着一股子兽性的,这股子兽性驱使他为达目的,万事可舍,妻儿可弃,良心皆无。
  有人说道,为己可舍尽一切是为道。
  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肯安顺度日,更不甘做个富贵闲人。
  他要往上飞,绝不能拘于京城之中!
  京城繁华规矩,是越止这样阴柔可恨之人玩弄的战场。
  他犹如困兽,如今已被层层缚住,拼得身死,也宁肯一搏。
  杀了越止才解恨!
  他已追出屋外,这个地儿已足足困了郦婴五年!
  院外阳光正好。
  那简之是一种奢侈!
  那逼仄小院之中,院墙高高,只正午时分,方才肯舍几许阳光。
  郦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沐浴在阳光下了。
  白雪衬着红梅,天寒里浸出幽响。
  他要杀了越止泄愤!
  然而这时已有人来,郦婴却偏生一脸戾色迎上去。
  梅枝抖落红萼,他撞入进裴裴无忌剑光笼罩的领域,玄隐署署长的玄色披风扬起漫天碎琼,所绣白兰亦随之抖动,俊美面颊映着雪光,竟是比剑锋更冷的亮色。
  裴无忌的剑可谓极快,刃口切断臂骨时带起细雪凝成的雾凇。越止倚着梅树倒是忽而有了松弛感,也不似方才那样怯了。
  时间刚刚好,替郦婴答疑解惑后,恰好使得郦婴失去耐心,撞见裴无忌。
  今日裴无忌是奉命行刑。
  就好似薛凝断出来那样,杀陈薇的凶徒善使左手。伴随一声惨叫,郦婴左臂被生生斩断,残躯在雪地拖出朱砂画就的符咒,最后一笔恰好停在裴归皂靴前,被他一脚碾碎成艳丽的红泥。
  裴无忌收剑时,睫毛上霜花簌簌落在唇峰。
  血污中斩下残肢手指犹自轻颤,郦婴暴怒中的扭曲面孔凝结不可置信!
  这条手臂手执兵器,于战场中杀了杀敌无数,也是这条手臂握住黄金锏,生生砸死陈薇。
  那象征着郦婴全部勇气和野心的左臂,被生生斩断,已与他身体剥离。
  稍静片刻,郦婴喉中发出近乎绝望低吼。
  阳光照着他一根根白头发,还有他眼底死灰般绝望。
  马车滚滚,载着邓珠母子,正前往郦家。
  郦婴犯事,削了爵位,摘了牌匾,郦家声势亦大为受损。
  郦宽脱了牢狱之灾,母子二人手掌紧紧握住,却似不知晓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晌,邓珠才说道:“宽儿,你实在太过于糊涂。”
  郦宽面颊泛起几分惭色,蓦然哑声道:“我只是心里惶恐,更是惭愧。”
  也许他该说自己如此顶罪是为了孝义,京里这样传扬,旁人皆是那般认为。
  不是为父,就是为母,无非是为了家里人顶罪。
  郦宽却说道:“只因我早知晓自己资质平庸,谋不了什么厉害前程,也扬不了郦氏声名。这一生,怕是不能让人,期待。母亲,我不过是庸碌之才。”
  若孩子还小,也许该宽慰几句,说不必在意。
  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光芒。
  但孩子已经大了,现实便是这样残酷,这世间有聪慧之姿的天才终究是少数,而大多数人无非不好不坏的平庸。
  孩子长大了,便会意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自己不过如此。
  郦宽低低声:“若是他,大约郦家便会更好些。”
  虽未直呼其名,但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郦婴。
  邓珠拍拍他手背,温声说道:“可是玷污郦氏名声是他,害的郦家被削去爵位的也是他,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她想了想,说道:“宽儿,对于有些人来讲,接受现实的处境是很难的。人生的际遇跟时势有关,跟运气有关,有时运气不好,又或者他将自己看得太高,于是未能称心如意。因为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便会生出憎恶,恨着这一切。”
  邓珠轻轻说道:“这样不好,你不要学他。”
  郦宽应了声是。
  邓珠叹了口气:“我们把他忘了吧。”
  生命里遇着郦婴那样的人,便是生命里的不幸,是撞见恶鬼了。如此反复纠缠,耗得精疲力竭,最后所想要得到得不是什么痛快淋漓报复,又或者忏悔道歉,而是彻底摆脱想也不要想。
  摆脱了那种人,邓珠提了提精神,也想着以后日子。
  她想过些好日子。
  邓珠:“从前我也有心气儿,有念想,不过经历了这一遭,我也不去念了。只要人没事,就是很好,咱们也过些开心好日子。”
  虽削了爵位,却让郦家留了财产,因郦婴薄情,宫里反倒对亲眷宽慰一番。这家底子还在,吃穿用度也差不了。
  “宽儿,从今以后,你要过些快活日子。你想娶什么女娘便娶什么女娘,只要与你情投意合,两个人处得欢欢喜喜,阿母都答应。你想谋什么事做,就做什么事,只要是你喜欢,不管什么前程。人生苦短,好好令自己开心些。”
  郦宽认真想了想,倒有些拘谨:“母亲,我倒是并不知晓谋什么事做,又喜欢做什么。”
  邓珠微笑:“那现在慢慢想,学着让自己高兴。”
  马车滚滚,已到了郦府门口。
  郦家削了爵,匾额也已摘了,于是便显得冷清些。
  郦宽归家,特意开了大门。
  乳母带着郦月,也在门口等着。
  小姑娘这几日没见着阿母与兄长,还别扭恼脾气,本来还翘着嘴。可真见着人,郦月也顾不得发脾气了,咚咚跑过来,扑在母亲怀中。
  小女孩儿嘴里鼓鼓囊囊,也不知晓埋怨什么,转头又抱住兄长。她又嫌郦宽未换衣衫有味儿,飞快松手,这次死死搂住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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