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哪怕裴家与之交好,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反倒是裴无忌,他样子好,人又招摇,在裴家年轻一辈中又颇有威望,又是个会顾人的性子。
  裴家上下都盼裴无忌能升上去。
  裴家孩子有出息,裴兰君这个皇后也添了声势。
  然而姑母虽精明善断,可毕竟是个女子。是女子也不打紧,最要紧她是一个母亲。
  身为母亲,便会忍不住顾惜生下孩子。更不必说因孩子年幼时被舍之,裴后会生出几分歉疚之情。
  长孙昭并不是最合适人选,可裴后却是有意提拔。
  可这时候,偏偏长孙昭却出了事。
  长孙昭出了事,那便轮到了裴无忌。裴家几个侄儿之中,裴后最喜欢的就是裴无忌了。
  若亲生孩子不合用,裴无忌便是皇后娘娘最倚重之人。
  裴无忌又很看重家里人。
  裴玄应呼吸十分急促,他手从薛凝手掌间抽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身为裴家人,他应当呵斥薛凝的,有那么一瞬间,话也已经到了裴玄应的唇边。可那些话还是被裴玄应生生咽下去。
  说到底,薛凝只是说出了他心中之事。
  就因为有这样猜疑,他才回避去查这桩事。
  所以他才颓败不堪,恨不得避开所有的事。
  可如今所有的事却被薛凝翻出来。奇怪的是,裴玄应心里这样乱糟糟的时候,却忍不住还去想不相干的事。
  薛娘子这样的沉稳、冷静,大兄喜欢薛娘子,可薛娘子真的一点儿不喜欢大兄吗?否则,薛凝总是应该乱一乱的。
  眼前这个纤弱女娘却冷静出奇。
  这会让裴玄应觉得有一点儿奇怪,裴无忌真的一点儿不招薛凝喜欢?
  被薛凝这双漂亮杏眼盯着,裴玄应脱口而出:“大兄,他不是凶手。”
  第127章 那时裴无忌全不似平时样子,竟……
  不待薛凝问,裴玄应已说道:“那滴翠亭与长孙昭遇袭的北街相隔颇远,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路上怎么也需大半时辰。”
  他听着薛凝轻轻说道:“长孙昭是亥时发现,根据他口中,是戌时四刻左右遇袭。然后到了亥时,长孙昭才浑身是血被发现。如若戌
  时杀了容兰,戌时四刻袭击长孙昭,时间上虽然紧了些,也不是来不及。”
  裴玄应忍不住说:“你心里已经笃定大兄便是凶手?”
  薛凝冷静说道:“我没有笃定谁,我不过是推演一种可能性。查案时,任何可能性皆不能放过。倘若能寻出这个推断不可能,岂不是反而能证明裴少君清白?总比不清不楚的要强,是不是?”
  她接着说道:“正因为你这样想,所以你没办法查这桩案子,对不对?”
  裴玄应抿紧了唇瓣,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裴无忌不可能。”
  “因为长孙昭身上有很多伤,零零碎碎,统共有两百余道刀伤,遍布他的全身。这些小伤口不足以致命,却能使得长孙昭受零碎折磨,这样受苦。凶手不单单是想除掉长孙昭,还想长孙昭受很多苦。”
  “单单给长孙昭身上留这两百余下刀伤,就很要费些功夫。怎么样,都要小半个时辰。”
  从北街到滴翠亭本便有段距离,花大半个时辰赶至本亦十分勉强,更不必说还要在长孙昭留下那些伤。
  如此一来,时间上也远远来不及。
  裴玄应这样说,这些凶事也是在他心内细细盘算过的。
  薛凝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如若是裴少君杀了容娘子,他便没时间去杀长孙昭。若是他为了前程私怨折磨杀死长孙昭,必不能是他杀了容娘子。”
  这两桩凶案,裴无忌怎么都能清白一个。
  只不过无论哪一样,对裴玄应似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薛凝倒有些好奇:“二公子,你怎不去想,这两件案子都不是裴少君做的呢?”
  也不是说裴无忌就没了嫌疑,只是人总有侥幸心思,总会将身边亲人往好处想,裴玄应看着对裴无忌也不是没有情分。
  难道因为曾经旧事,裴玄应心下阴影便这样重?
  薛凝隐隐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裴玄应却只说道:“只盼这样才好。”
  还有些话,裴玄应绝不会说。
  容兰死的那日,他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回去的。
  他枯坐良久,后来有去找裴无忌。
  那时裴无忌散着头发,着暗红衣衫,烛光映着俊美脸颊,容色却是极艳。
  大兄很少这样不修边幅,裴无忌总是好打扮,喜华美。若换从前,裴无忌不会这副样子来见自己弟弟。如此一来,便仿佛显得裴无忌有什么心思。
  灯火辉映之下,裴无忌一双眼闪闪发光。
  兄长跪坐几前,背脊挺直。
  然后裴玄应便看到了案前的剑。
  是出鞘之剑,剑身被灯火映出明澄之色,也可分辨剑身之上所沾染了斑斑血污。
  才见着容兰之死,裴玄应忽而好似毛骨悚然。
  他就好似坠入了噩梦里。
  他想到容兰被剖开的身躯,还有现场被他拾得,又被他掷入丹水之中的玉佩,于是他便怕得厉害。
  烛火在铜雀灯台上炸开一朵血橙色的灯花,裴无忌散着的乌发浸在光晕里,发尾仿佛凝着未干透的殷红,不知是杀人时溅上的,又或者是裴玄应恍惚时看花了眼。
  然后他看着裴无忌握住剑柄,平举至身前,他再拿出白绸帕,细细抹过剑身。伴随裴无忌抬腕,绛色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若劲节梅枝般的腕骨。
  剑刃擦过雪色丝帕时,火光正舔上他眉梢。
  裴玄应亦终于忍不住质问:“大兄今夜究竟做过什么?”
  裴无忌侧过头,看着他,他有点儿不高兴,因为不高兴透出不耐烦,只说道:“关你什么事?”
  裴无忌本便生得好看,那时生得更好看,不过却好似成了裴玄应不能认识的凶物,显得陌生而危险。
  裴无忌一点儿也不像平常样子,不似他平素展露的那般豪迈、热枕、张扬,而像是撕开外壳,露出内里一点凶猛以及阴暗,带着浓重血腥气。
  裴玄应那时处于巨大恐惧之中,那种恐惧甚至压制了他愤怒。
  那就像是一场梦。
  可那样的事终究并非是梦,从此裴玄应就失了的勇气。
  他将酒灌入口中时,只盼自己从此长醉不复醒。
  他有一种直觉,那日裴无忌一定杀了人!
  如果他直觉错了,裴玄应本可以告诉给眼前的薛娘子。薛凝那么聪明,必然会去查。
  可裴玄应说不出口,万一真查出点儿什么呢?
  所以裴玄应只说道:“也许因旧日之事,真是我误会他了。”
  薛凝到底没将裴玄应探到底。
  她看着裴玄应这个样子,又觉得或许是因自己有点儿多疑,因为多疑,可能自己便想多了些。
  裴无忌本就强势,解决继母齐氏那件事可以说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如此一来,给裴玄应心里留下小小心理阴影也不足为奇。
  无论怎样,眼前这位裴家二公子也很受了些折腾了。
  薛凝伸出手,拍拍裴玄应肩头:“二公子,其实你心里这样想来想去,无非是耗着自己。有时候,无妨直接面对,哪怕真相可能不如你意,不好不美,总归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做人最不能就是将些事反复咀嚼,无论是跟人拌了嘴,又或者生出什么争执,断不能反复回味。”
  干干脆脆的,对自己精神状态可是大有裨益。
  “再者无论什么事,皆不能什么都顾得到,你又不是神仙,若不能面面俱到,也不是你的错。容娘子她虽然死了,可死前她想得很通透,不至于耗着自己。”
  裴玄应略一犹豫,轻轻的嗯了声。
  薛凝也不知他是否真开解了自己。
  鸡汤虽是好听,可道理能捋得头头是道,未必见得真能做得到。
  总归是要慢慢来。
  送走裴玄应,卫淮护着薛凝回驿馆。
  薛凝骑着马,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内侧脸颊肉。
  方才她步步为营,对裴玄应用尽盘问技巧。可到了如今,薛凝心神微松,蓦然却掠动一缕难受。
  她有些不舒服。
  因为她怀疑裴无忌。
  裴无忌方才还极热枕说喜欢自己。
  薛凝比较喜欢猫,但有时候也会为热情洋溢的犬科动物动容。
  认真的,勇往无前的——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裴无忌,她只不过有些可惜,有些鲜亮、干净、纯粹的东西,难道真的会摔碎?
  又或者本来就不存在?
  一切如梦幻泡影,不过是个虚假且好看的泡泡。
  薛凝没有完全压抑自己情绪,她放任自己内心酸意放肆一阵子,然后才收敛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裴无忌却正在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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