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傅棠梨听见后头悉悉索索穿衣的动静停住了,想来差不多收拾妥当,她回头望了一眼。
恰见玄衍抬眼,两人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带着一点很浅的琥珀色,深
邃如同夜空星辰,一眼望不到底,傅棠梨似乎瞥见那其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但或许只是她的错觉而已,转瞬即逝,再定神时,他的眼睛已经冰冷没有情绪,如同往常。
玄安撑开了一把伞,为玄衍遮住雪。
玄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下来,漆黑如同鸦羽,他此时整整齐齐地穿着道衣,宽袍大袖,深色如碧,俨然高雅若仙人,但傅棠梨想到了他方才所展现的强大的武力和彪悍的体魄,仍然有些心惊,很快把眼睛转开了。
玄度过去,在地上那堆尸首里翻看了一番,返身对玄衍禀告道:“是南诏余孽,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摸上山来,或许长安城中还有同党,是否需……”
玄衍略一抬手,阻住了玄度的话:“区区小事,不必多言,你们自行处置便是,记得,把此处清理干净。”
玄度熟练地道:“是,我多叫些人过来,务必把腌臜之物全部打扫干净,冲洗几遍,再焚天宝香,熏上三天三夜,清除此间污秽之气,师兄尽管放心。”
玄衍又指了指停在树上的白色海东青,对玄度道:“摇光最近颇有些蠢笨,不能及时领会我的吩咐,你带它回去,好好管教一番。”
玄度又急忙应是。
海东青不明所以,听见主人唤它的名字,还得意地张开翅膀,响亮地“嘎”了一下。
玄衍颔首,从玄安手中取过了伞,做了个手势,玄安和玄度立即躬身退后。
他持着伞,施施然从傅棠梨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顿,只吐出一个字:“走。”
傅棠梨立即提起裙裾,举步跟上。
两人沿着幽静石径返回。
雪慢慢地有些大了,山间微微起了风,恰如柳絮纷飞,远山苍苍,近树渺渺。
傅棠梨秉持礼仪,走在玄衍身后,离着三尺距。
雪落下来,拂过她的脸颊,寒意渐起。
玄衍的脚步慢了下来,待傅棠梨稍微靠近时,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很长,笔直地伸出去,为傅棠梨挡住了雪,而他自己大半个身体露出了伞外。
傅棠梨怔了一下,但她并未客气推脱,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仰起脸,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叉手为礼,以致谢意。
玄衍目不斜视,没有多看傅棠梨一眼,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是冷淡的:“你一个闺阁女郎,独自居此山间,成日四处游荡,屡屡扰我清修,十分不妥,待明日,还是快快下山回家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温和而平静地道:“我原先在渭州,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外祖母不在了,我这两年才回到长安,家中诸人和我都不太亲近,彼此不自在,还不如我在中山间逍遥快活。”
玄衍的眉头皱了起来:“真不知轻重,此处苦寒,如今又有歹人出没,更不宜居。汝父何名?家住何处?待我命人寻他去,叫他来接你。”
“父亲一心只管爱护继母和妹妹,顾不上我。”傅棠梨轻巧地道,“我躲得远一些,他还记得我的好,若凑到他面前,他大抵是要生厌的,不必、不必。”
她转过脸,望着玄衍,轻声道:“道长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玄衍沉默了一下,拂了拂衣袖,转了口风:“借口诸多,或这或那,不过是你贪玩罢了,既如此,随你去吧。”
“那倒真不是。”傅棠梨微微笑了起来:“我居于此处,一则贪图风景自然,二则要在道观为先人祈福,再过七日,十二月十三,乃先母忌日,也是我的生辰之日,求道长为我供斋醮神,以太上救苦经为供奉,祈生者安康,亡者超度,未知可否?”
玄衍瞥了她一眼,似乎是高傲又矜持的神态,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类似“嗯”的声音。
想来是应允,但道长一向矫情,就不能好好说话。
傅棠梨的嘴角翘了起来,露出两个漂亮小酒窝。
玄衍将目光转开了。
接下去,一路无话,只有雪落在伞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还有两个人一起走过雪地,有一点沙沙的脚步声,苍山负雪,天地苍凉,唯有此间宁静。
走了一段路,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宅院。
傅棠梨停了下来,再次致礼,温柔又客气:“家宅已至,若家中奴仆见之,恐生误会,还请道长留步。”
玄衍将伞递给傅棠梨,简单地说了一句:“去吧。”
傅棠梨接了伞,自行回家,临到门口,她回眸望了一眼。
玄衍依旧立在原处,白雪茫茫,他一身道袍,清冷出尘,飘然若仙人,而他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上面落着雪,又是随意不羁,仿佛仙人坠入俗世间。
傅棠梨低头,收了伞,掩门进去了,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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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傅棠梨只道在泉边听琴,一时入神,多耽搁了些时候,并不提及发生了什么事。
奴仆们也不敢追问,只有黛螺因着外面下雪,埋怨胭脂不早点出去接娘子回来,两个婢子又吵吵闹闹了一阵子。
……
到了这天黄昏,却有一个将官前来敲门,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
严五叔奉命,出去询问。
第12章 来撑腰的表哥
那将官却客气,并不进门,只站在门口,道:“临近岁末,京兆府命吾等对京城四周严加防备,恐有流寇隐匿山间,吾等会将此山仔细搜查一番,这两三日尔等暂勿外出,以免妨碍。”
严五叔连连应下,回头禀了傅棠梨,又与宅中各人交代了一番。
果然,接下去几日,傅棠梨在阁楼上频频望见周遭有士兵来来往往,穿着铁甲,持着兵刃,不分昼夜,巡防严密,行动间俨然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不似京兆府手下人马,倒像是久经沙场的铁血之师。
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女郎,虽然心中疑惑了一下,很快就丢开了。
三日后,士兵们撤去,那将官还特意登门说了一声:“吾等前后搜查多遍,未见山间有可疑之人,日后可放心出门。”
严五叔诺诺应了。
黛螺过来请示傅棠梨:“那些官兵走了,天也放晴了,可以出门了,娘子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把伞,是否要拿去云麓观归还玄衍道长?”
此时提起玄衍,傅棠梨就想起那日在水潭边见他裸身沐浴的情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咳了两声:“先放着吧,不急。”
黛螺又问:“白药小曲、乌衣红曲、碧糯米都备齐了,摘下来的梅花也晾晒好了,那泉水如何,可用否,娘子几时要动手酿酒,我陪娘子去打水。”
提起那泉水,傅棠梨更不自在了,慢吞吞地道:“泉水不可,道长说了,他不喝那水。”
“那娘子要去取那梅间雪吗?”
傅棠梨果断地道:“不去。”
总之,最近哪里都不去,免得遇见玄衍道长。
胭脂凑过来,看了几眼,奇道:“娘子,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哦,因为家里太热。”傅棠梨面无表情地说着,转头进了房间,再也不肯出来了。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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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傅棠梨又在家里安静地窝了几日,梅花晾晒好了,不去酿酒,和着敬亭绿雪茶一起煮了茶,一个人倚着小轩窗,慢慢饮下。
清闲时,焚起降真香,拿出笔来,抄写了几卷《洞玄往生妙经》,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窗外细雪,室内生香,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黛螺心疼:“娘子怎的如此虔诚,又不是三娘子被关在祠堂中抄经,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傅棠梨只是微笑:“我和祖父有言,居此处,要为外祖母和母亲祈福,你当我是说笑的吗?这几日既没未去观中进香,就抄些经文,再过两日,待到十二月十三,就是母亲的忌日,我欲请云麓观的道长供斋醮神,这些经卷当作供奉,也算我的心意。”
黛螺忙低头,不敢多言。
……
这一日午后,傅棠梨正在抄经,却见胭脂飞奔进来,惊喜地道:“娘子,大公子来了。”
傅棠梨笔未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公子?哪个大公子?”
胭脂拍手道:“还有哪个大公子,我们家的世子爷啊。”
黛螺胭脂是西宁伯府出来的婢女,她们口中的世子爷,是西宁伯的长子
,韩子琛。
老国公和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嫡出的女儿,如今的西宁伯是庶子,才干又平常,原本不得韩老夫人欢心,唯有长孙韩子琛,允文允武,精明强干,才能远胜其父,才叫韩老夫人有几分欣慰。
韩老夫人上了年纪以后,西宁伯府的权柄已经渐渐交到韩子琛手中,韩子琛也不负所望,年少有为,将渭州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颇得上下人心,就连如今的胭脂,说到韩子琛时,也满是恭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