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傅棠梨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穿的那件折枝海棠云罗外衫,扔到一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碰到我的衣裳了,着实叫人反胃。”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一下:“面目可憎,轻浮滥情,居然还敢自命不凡,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猥琐之人,奇哉怪哉。”
黛螺和胭脂对视了一眼,大致有些明白,黛螺直叹气,胭脂想了想,还是尽职尽责地试图安慰主人。
“太子殿下人品不说,样貌还是出众的,算不上猥琐,娘子不如将就些,或许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将就,怎么将就?”傅棠梨的嘴角一抽,“咚”的一下,把脑袋磕到车厢上,虚弱地道,“我以为我行的,没想到我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怎么办?要命!”
胭脂认真地发愁起来:“那是您未来的夫婿,眼下这样,日后怎么处?”
还有日后,更进一尺?傅棠梨一念及此,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黛螺担心傅棠梨冻着,赶紧把自己身上穿的素绫藕紫大袄脱下,给傅棠梨披上,硬把话题拉开了:“算了,想那么多作甚,今儿元宵呢,开心些,娘子,要去看花灯吗?”
傅棠梨稍微和缓了一下情绪,冷静下来,点了点头:“黛螺说得不错,想也无用,那便不去想,还是看花灯去,不必为着来日事,辜负今日佳期。”
既然穿上了婢女的衣裳,傅棠梨索性摘下了头上的花树步摇等配饰,把梳得精致繁美的牡丹发髻散下,取了胭脂的一根银扁簪子,将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结,又垂落下来。
她毕竟心性开朗,装扮完毕,转
眼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还左右顾盼着问道:“如何,我这般看过去,是不是和你们两个差不多,像个寻常婢子?”
黛螺和胭脂一起笑道:“那须得是天上神仙家,才用得上您这样的婢子。”
傅家的车夫得了指示,驾车去了朱雀街最热闹的安仁坊路口,停了下来。
傅棠梨下了车,带了胭脂去看灯,黛螺少了一件外衫,不好见人,便在车上等着。
街头人流如织,东风夜,有繁花千树,宝马香车自路边过,二八女娘卷帘以望,香气袭人,又有小郎君候在树下,翘首以待,各生欢喜。
各色娟绣流苏灯、皮影走马灯、万眼罗帛灯、福州白玉灯等等等等,挂在檐角下、房门口、树梢头,又有巨大的扎花灯山耸立在坊区中央,长安的街市仿佛坠入了琉璃世界,五光十色迷人眼。
傅棠梨和胭脂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胭脂到处张望:“我还听说今晚官府安排了施放烟火,在哪呢?”
“在前头崇业坊,不急,早着呢,我们慢慢逛过去,差不多时候正好到那边。”傅棠梨看着路边的花灯,随口道。
她兴致勃勃,见到什么都觉得有趣,一路走着,买了提灯、折扇、香药、松子糖、玫瑰糕等各色玩意儿,一律都叫胭脂拿着。
东西越拿越多,渐渐地,胭脂觉得吃力起来,朝傅棠梨撒娇地抱怨:“娘子,歇歇吧,可沉了,我两只手都要抱不动了。”
傅棠梨闻言不禁莞尔,见前方有茶楼,正待与胭脂过去小坐片刻,突然眼角瞥到了一个身影,她“咦”了一声,收住了脚步。
胭脂一时不察,差点撞到傅棠梨的背上:“娘子怎么了?”
傅棠梨疑心是自己眼花,她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
转角口,高树下,灯火阑珊的尽处,有个人站在那里。
他穿着灰色的旧道袍,隐没在廊檐的阴影下,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模糊而晦涩,连面容都无法窥见,但他的身量是那么高而挺拔,周遭皆是凡尘,唯他遗世而独立。
不消问、也不消说,傅棠梨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数人在此间来去,大抵一切看过去都是飘摇不定的。
只用一刹那的时间,他同样发现了她,看向这里。
灯火葳蕤,四目相对,中间有浮光掠影。
傅棠梨不紧不慢地穿过人流,走到他面前,她无论何时总是仪态端庄,街头遇故人,温雅地寒暄一二:“道长素居世外,缘何今日踏足人间?”
玄衍好像发出了一点笑声,但遮挡在面具之下,听过去显得格外低沉,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玄衍的身后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服饰朴素,似市井百姓,但身形魁梧,气度高贵,又不同寻常,他看见了玄衍的示意,恭敬地躬下身,无声地退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玄衍拂了拂衣袖,语气淡然:“有俗人屡屡扰我清修,强邀我至此,不胜其烦,正欲归去。”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那不巧了,我在道长眼中亦是俗人一个,这会儿该远远地避开才是。”
玄衍生得太高了,她要仰起脸才好和他说话,这种姿势,让她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温顺的妩媚,灯火落在她的眼眸里,似惊鸿照影,溅起春波。
或许是这尘世的夜色太过绚烂,叫人迷失,说不清、道不明,玄衍在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万家灯火,人间团圆,而她,恰恰就在眼前。
第20章 道长……很甜
他避开目光,不能再多看一眼,却鬼使神差一般,道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既如此,便同赏这元夜花灯去,大抵还是不错的。”
他言罢,矜持转过脸,负手而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道长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但傅棠梨就是能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分辨出他的意思。
那是叫她跟上。
傅棠梨料想不到他竟有此雅兴,她微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吩咐胭脂自去茶楼坐着休息,她则拾起步子,跟上玄衍。
“这年节过得真快,仿佛昨日还是除夕,转眼就到元夜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又优雅,不疾不徐,尾调上却带了一点婉转的意味,好听得很,“除夕时叫人送过去的点心,口味可还行?”
不太行。玄衍这么想着,却依旧淡定地应了一句:“尚可。”
傅棠梨神态自然,颔首道:“道长的平安符画得也尚可,我贴在房门口了,新春大吉,托您的福,祈愿今岁诸事平安顺遂。”
玄衍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这满街花灯照影下,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两个人慢慢走着,一前一后,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恪守礼仪,又有着微妙的融洽。
傅棠梨看着路边一盏盏漂亮的花灯,有时闲语两句,玄衍顶多应答一二字,或者只是一个“嗯”,而这街市热闹欢快,喧嚣之声不绝,如此就够了,不需有太多言语。
再多走两步,傅棠梨见街边有一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两个小童刚刚拿到新鲜的老虎和老鹰,十分开心,蹦蹦跳跳地从傅棠梨的身边跑过去了,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惹得她心里一阵痒痒。
自从回到长安后,她就不曾玩闹过了,这会儿被勾起了兴致,过去在糖画摊子上探头看了一圈。
老叟看过去年纪很大了,手艺却极好,架子上插着做好的凤凰、飞龙并公鸡等各类花色,尽皆精美,惟妙惟肖。
“老人家,您还能画些什么?”傅棠梨笑问道。
“只要小娘子喜欢,老头子我什么都能画。”老叟殷勤地回道。
“什么都能画呀?”傅棠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又存了一点捉弄的心思,她朝后面招了招手,“道长,劳烦您过来一下。”
玄衍走了过来。
他身形如青松,气势如山岳,高而宽硕,往那一站,阴影笼罩下来,几乎把小摊子全部遮住了。
老叟有些畏惧,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小了:“二位,要买我的糖画吗,看中哪个?”
傅棠梨客客气气地和玄衍商量:“寻常花色我都看腻味了,今儿想叫老人家给我画一个神仙,正好呢,您道骨仙风,端的就是神仙模样,照着您来画,可以吗?”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那大抵就是同意的。
傅棠梨便转而对老叟道:“如此,就劳烦老人家,按着这位道长的模样,给我画一个神仙。”
玄衍岿然不动,沉默地站在那里。元宵赏灯时节,街头亦有不少人带着各色花样的面具,本是游戏之意,独他的面具是青铜的,雕刻的容颜冰冷生硬,如同山庙中供奉的泥塑,森冷而怪诞。
老叟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神、神仙,长这样吗?”
傅棠梨也觉得有些不对,笑道:“若不然,道长把面具摘了吧,这么戴着,确实不像神仙了。”
当下月色正好,花灯胜景,应是欢庆祥和之夜,且容她胡闹一回,玄衍沉默了一下,摘下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