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傅棠梨毫发无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非道长,焉知我此时身在何处。”
  玄衍略一低头,恰好和她对视。
  花灯的烛火还在摇摆,远处有官兵策马奔驰,马蹄声急促,敲得人心跳加快。
  他立即转过脸去,又恢复了清冷高傲的神态,傅棠梨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
  傅棠梨不敢多做揣摩,方才的情形过于微妙,幸而并无旁人窥见,她此刻只能装做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环顾四周,多少扯出一两句话来。
  “今日分明是佳节,却生此异变,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
  玄衍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将身形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远远地望着京兆尹的那群人马,目光冰冷:“赵元嘉何其无能,区区小事,竟至于此,如何担江山社稷?”
  这话明显僭越了,山野道士,竟然妄议当今储君,实为大不韪,傅棠梨只得当作没有听见。
  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轻声细气地道:“道长,脸上有糖……”
  玄衍神色不变,拿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脸:“玩够了?”
  “这情形,也没的玩耍了。”傅棠梨遗憾地摇头。
  “回吧。”他扔了帕子,转身,示意她跟上。
  目之所及,行人狼藉,树梢凌乱,月色佳期被辜负。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盼了许久,却不能看到焰火。”
  玄衍闻言,回头望了她一眼。
  花灯渐次熄灭,分辨不出他的神情,他的目光浸透了夜色,浓墨深沉,叫人心悸。
  “怎么了?”傅棠梨无辜地回望他。
  “不过一场焰火而已,有何难,过几日再叫你看罢了。”玄衍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而过,并不真切,他不再看她,目不斜视,负手而行。
  那话是什么意思?傅棠梨也不好再问。
  月色清冷,属于他的那种乌木的苦香气正在逐渐淡去。
  傅棠梨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摸了摸袖子,糖渍黏在上面,指尖发腻,她慢慢地走着,把袖子揉成一团,捏在了手心里。
  ——————————
  元宵后,新春便算过去了。
  赵元嘉办事不力,被元延帝痛斥了一番。
  傅之贺在朝堂上闻得此事,回家与傅棠梨提及:“太子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偶有不利也是寻常,你抽空过去探视一番,多多劝慰才是。”
  傅棠梨温顺地应下,转头向祖父禀明,要去青华山继续拜神祈福,马上收拾了行装,带着一干奴仆,又走了。
  山上的雪开始化了,似乎更冷,岚烟淡淡,远树苍苍,山间不知岁月,依旧如冬时。
  傅棠梨把埋在树下的梅花酿挖了出来,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头,差点就忘了这事儿。她洗净了坛子上面的雪泥,抱着酒,去云麓观求见玄衍道长。
  玄安将她带到当日喝茶的那处雅舍。
  玄衍在抚琴,傅棠梨进来的时候,他端坐不动,轻拢慢捻,琴声未歇。
  室内无他物,两方席、一张案,一切如旧。
  玄安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棠梨颔首为礼,规规矩矩地跪坐到一旁。
  玄衍的曲调一向简单,弦音分明,宛如水流深谷,古朴悠远,带着泠泠的回音。帘外的风拂过,檐角下的铁马轻轻做响,似从旷野而来。
  傅棠梨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何事?”玄衍将琴推开,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似彼此已经开始熟稔了。
  酒坛子放在案几上,傅棠梨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已至,酒酿成,来赴旧约,请道长喝酒。”
  室内各色茶具犹在,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并红泥小炉。
  玄衍并不说话,他一探手,取过酒坛,拍开泥封,将酒水倒入黑陶茶釜,支在炉上加温。
  过不多时,釜中泛起绿蚁,酒香飘溢,又有白梅花的气息,似颓靡又似清冷。
  玄衍在喝茶用的泥金盏中斟了两盏酒,一人一盏。
  他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汝技艺不佳,此酒太淡,无甚趣味。”
  “嗯?”傅棠梨有些不服,她生来聪慧,向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这“不佳”二字,断断不能忍,她举起茶盏,抬袖掩嘴,一饮而尽,而后矜持地道,“道长常饮白水,不知个中滋味,此酒甚清冽,云胡不佳?”
  玄衍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不说话,慢慢地将酒饮下。
  这梅花酒,傅棠梨是依着桂花米露的法子做的,或许有些不对,玄衍说淡,她却觉得甜,带着花香气,味道十分美妙。
  她又将泥金盏满上,喝了一口,悠闲自得:“适才路过梅花林,似见花有凋零之态,冬已过,这一季再不得梅花酿,道长且饮且珍惜。”
  “山中四时皆有花木,无物不可酿酒,何必拘泥。”玄衍随意地回道。
  傅棠梨又喝一盏,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则,道长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不配、不配,唯有梅花差强人意,堪堪可呈道长座前。”
  她的言语温雅,浅笑嫣然,明面上劝酒,自己却喝得十分快活。
  大抵是天气暖和起来,道观中的山雀也多了,在廊庑下蹦跳着,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活泼又淘气。
  梅花酿实在清淡,玄衍尝不出什么酒味,见她喜欢,亦不在意,替她斟了几盏。
  不知不觉间,傅棠梨的脸颊泛起了嫣红,此时春未浓,却已有桃花与人面相映照。
  炉火太旺、酒温太过,玄衍觉得热了起来,最近似乎有些不妥,无缘无故心思浮动,令人费解。
  不想叫她察觉端倪。
  他垂下眼帘,沉默着,把玩着手中的泥金盏,等着酒水慢慢凉却。
  偏偏傅棠梨却不肯了,她饮尽一杯酒,放下茶盏,还打了个小小的嗝儿:“道长为何不喝酒?”她红了眼角,眸中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忽然委屈起来,微微地撅着嘴:“我酿的酒,您不喜欢吗?”
  她是不是醉了?玄衍端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她。
  傅棠梨无辜极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好像确实醉了,这是什么酒量?玄衍不动声色地把酒拿走了,冷静地安抚她:“嗯,尚可。”
  “只是尚可?不行!”傅棠梨的声音软绵绵的,再没有平日那种端方正经的腔调,比帘子外面的小山雀还娇柔,她还拍了一下案几,“我就要你喜欢。”
  她顿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要你很喜欢、很喜欢我,这样才好呢。”
  小炉里烧着银丝炭,发出一点“噼啪”的动静,酒在釜中温得太久,冒出了小泡泡,“咕噜咕噜”的,一切都那么寂静,却有心跳如擂鼓,怦怦作响。
  或许是听错了?
  一瞬间,玄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第22章 仗着酒醉,对道长胡作非……
  傅棠梨见他不说话,又不高兴了,娇娇软软地支起身子,想要凑过来:“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你怎么还这样,不近人情,忒没意思。”
  她醉得有些厉害,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眼见得没稳住,就要一头栽下去。
  玄衍眼疾手快,急急伸手,试图扶住她。
  傅棠梨迷迷糊糊的,看见一双手伸过来,下意识地拉住了,顺势一扑。
  玄衍生平挥斥万军,铁骑踏破千山,未尝有一败,但此刻,却挡不住她那点力气,被她扑倒在地上。
  泥金盏滚落,凉酒泼洒在衣襟上。
  傅棠梨得意起来,“哼哼”了两声,抓着玄衍的袖子,“吭哧吭哧”地爬到他的胸膛上,用手指头戳了两下,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你怎么跌倒了,笨。”
  玄衍的胸膛宽阔又厚实,她那么小小的一只,沉甸甸,软乎乎,正好窝在他的心口,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好似冬天的雪融化、春天的花盛开,胸膛滚烫。
  她低下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刷子,在他的心口刷了过去,刺刺痒痒。
  四下无人,唯有她……唯有她而已。
  玄衍觉得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傅棠梨认真地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脆,还有点小得意:“你跌倒了,笨。”
  分明问的不是这句,到底是谁笨呢?
  玄衍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地想要触摸她的脸。
  她的肌肤细腻,如同凝固的羊脂,他唯恐弹破,只敢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傅棠梨歪了脑袋,“吧唧”一下,贴了过来,还顺势在他手心蹭了两
  下,就像廊外的小山雀,恨不得滚上去撒欢。
  指尖滚烫,如捧月光。
  玄衍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春寒料峭,他却出了一身薄汗,几乎要呻吟出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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