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无人应答。
  傅棠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怦怦直响,好似要从嗓子眼蹦达出来。她踌躇良久,披上外氅,终于走出去,推开了门。
  雨在下,夜很沉,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从门扉中透出来,廊庑的影子压下来,什么都瞧不真切,包括那个男人的神情。
  他持着伞,站在阶下,披一袭鹤氅,广袖长袍,身形高硕,气度清冷,依旧是仙人之姿,但他的衣襟下方有一片暗色,已经被雨泼湿了,很奇怪,像他这样极好洁净的人,此时居然并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里、在雨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34章 没有男人可以叫我委屈自……
  这里是尚书令府邸,寻常也是守备周密,非等闲人可以进出,但对淮王殿下来说,这长安城中,大约没有什么他去不得地方。
  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隔着夜色、隔着雨幕,安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疏离的清冷,看不透,说不出,仿佛又回到初见时,他在梅花树下,拂了一身雪,不近凡尘。
  半晌,傅棠梨退后半步,如同一个寻常的晚辈对待尊长般,叉手一拜,恭敬而温和地请示道:“外头雨下得大,道长可要进来稍坐片刻?”
  赵上钧没有动,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夜色湮灭,雨水错落,他面容的轮廓隐没其中,黑暗、幽深,甚至有一种如同凶兽般狠戾的错觉,但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我平生自视甚高,旁人在我眼中皆为浊物,不堪一顾,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傅棠梨轻声问他:“不明白为什么比不过赵元嘉吗?”
  赵上钧的手缩紧了,执着伞柄的指节有些泛青,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说什么,在这纷杂的雨声中,他保持了沉默。
  傅棠梨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给他听:“您是尊贵的淮王殿下,战功显赫,圣眷优渥,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您所畏惧的,你我之间的往来,若让旁人知晓,那也不打紧,圣上大约会责备您一顿吧,又或者,太子也会抱怨几句,仅此而已了。”
  她神色坦荡,直直地望着他,认真地道:“可是,我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我没得选,我能如何呢?做叔叔的,偏偏看上了侄儿媳妇,这样的丑事,哪怕放在寻常百姓家,是也骇人听闻的,总得有人为此担罪,还能是谁,自然是我了,我举止不端,心思不正,勾引淮王,真真十恶不赦,这颗脑袋就不安稳了。”
  “不可能。”赵上钧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有我在,不可能!”
  “嗯,是。”傅棠梨软软地应了一声,温和地接下去,“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但是,即便是淮王殿下,您也不能忤逆圣上,更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迎娶太子妃,然后能怎么办?只能假装我不在人世了,隐姓埋名,我们才能厮守一处,那样的话,我须得偷偷摸摸地躲着人,没一个正经名分,做贼似的,一辈子见不得光。”
  “那不行的。”她的声音轻柔婉转,但言语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任何人置疑,哪怕是赵上钧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让我这样委屈自己,绝对没有!”
  雨一直下着,落在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不断地重复着,夜色都湿透了,沉甸甸的,天地间一片模糊,屋中的烛光也在飘忽不定,人都隐没在潮湿的黑暗中,无从捉摸。
  傅棠梨站在屋檐下,拢着手,挺直了腰身,她向来是个恪守规矩的淑女,举止端方,仪态娴雅,一切无可指摘。
  想把她藏起来,藏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捧在手心里,揉成一小团。
  赵上钧这么想着,身体发热,热到生疼。他慢慢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风拂过,微雨沾衣欲湿,雨声悉悉索索,如虫啃咬,隐秘而细碎,不为人知。
  良久,他再睁眼,目光已是一片清冷,没有半点情绪。
  “是我执拗了,唐突女郎。”他语气和缓,听不出一丝波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漠,只是略一颔首,“也罢,如女郎所愿,过往种种,皆付流水去,此后两不相欠,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大了起来,倒卷起雨丝,掠过檐角,溅到傅棠梨的脸颊,打湿了她的发鬓,身后模糊的烛光忽闪了一下,人的影子也有那么一霎那的动摇。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
  几步石阶,他在阶下,两个人差不多齐平高度,傅棠梨头一次能够这样平视他,直白的、面对面的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原本带着琥珀的光泽,有点儿浅,但是,此时看过去只有一片浓郁的黑,大雨随着夜色弥漫,一切都变得冰凉。
  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傅棠梨,面容沉静:“夜深,雨重,进去吧。”
  傅棠梨慢慢地接过了伞。
  赵上钧转身离开了,步伐沉稳,再也没有回头。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而后,隐没雨幕中,再也看不见了。
  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雨愈急,扑面而来,沾湿了眉睫。傅棠梨持着伞,久久地伫立在屋檐下,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
  傅棠梨一夜无眠,独坐灯下,直到天色胧明。
  雨水方歇。
  院子里的奴仆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只道昨夜的雨下得正好,一个个居然都睡得格外死沉。连向来勤快的胭脂也起晚了,一边系着腰带,匆匆忙忙进来,还睡意惺忪地打着呵欠。
  只有黛螺心细,十分疑惑:“就算春困,也不该如此懒怠,连看门的婆子都去瞌睡了,忒不像话,须叫管事娘子过来查个究竟。”
  傅棠梨坐在窗畔,微微仰着脸,沉默地望着外面,昨夜的雨残留在瓦上,又顺着滴水檐一点一点地落下,滴滴答答,她的眉目似乎也沾染了氤氲的水雾。
  听见黛螺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不要生事。”
  不知为什么,看见傅棠梨的神态,黛螺后面的话突然说不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选择默默闭嘴,退到一边。
  ……
  到了傅家聚在一起用早膳的时候,傅方绪和傅之贺皆是重臣,因着要上早朝,向来是不在的,今儿却连大老爷傅之恭也不在。
  傅殊白多问了一句:“父亲去哪了?我看户部最近却是忙。”
  傅之恭乃是户部的度支主事。
  大夫人严氏没睡好,这会儿懒洋洋地道:“半夜官署来了人,把你父亲叫走了,淮王北征,兵马连夜开拔,粮草要跟上,户部的人昨夜大概要忙个通宵了。”
  “叮当”一声,傅棠梨的勺子磕到了碗沿。
  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傅棠梨素来端方规整,这个举止对她来说,大约极失礼的,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这百合羹有些烫口。”
  也没人在意。
  杨氏难得能和严氏和气地聊上几句:“难怪呢,我听三老爷说,老太爷昨夜在官署和几位尚书大人议事,一宿不得归,大约也是为了这事情了。”
  傅棠梨放下碗勺,矜持地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北面又起战事了?”
  关于这个,傅殊白至少知道一些:“突厥和回鹘勾搭在一块儿,纠集了大部人马南下,北庭都护府告急,我也是听祖父说的,消息昨天才到长安,没曾想淮王殿下应对如此神速,想来早有防备,毋须忧虑,那些胡蛮子掀不起大风浪。”
  傅棠梨低下头,记起昨夜赵上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夜深,雨重,进去吧。”
  那就是临行前的辞别了。
  重逢即是陌路人。
  她的心好似突然塌下一大块,空荡荡的,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
  是年春,雨水充沛,春汛汹涌,致郑州及管城一带黄河大决堤,冲垮无数良田民宅,百姓流离失所,遍地哀鸿。
  郑州为六“雄州”之一,朝廷在此处设武牢仓,又为漕粮转运要道,富庶重镇,竟遭此巨变,元延帝震怒,急令太子赵元嘉亲赴郑州赈灾,又以决堤之事问罪,命刑部将工部一干官员悉数拿下。
  但是,不过两日,工部尚书林商就安然脱身,毫发无损,只底下的一个倒霉侍郎被定了秋后处斩。
  林商有胞妹入宫为妃,侍奉元延帝多年
  ,圣眷浓厚。朝野窃议,听闻林贵妃宠冠六宫,果不其然,兄长如此重罪亦能免除,这世间,有时生儿反不如生女了。
  这些流言落入沈皇后耳中,她不免大为光火,又想起赵元嘉与林婉卿之事,愈发不甘,可惜赵元嘉远赴郑州,教训不到,她只能把傅棠梨传入宫中,耳提面命,叮嘱傅棠梨务必用心,切切不能让林家那小贱人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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