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傅棠梨镇定自若:“大表兄是我至亲之人,我习性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何必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呢?”
  这话听得韩子琛大为受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兄妹之间,本来就该如此坦诚相待。”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我也不瞒你,渭州在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多少听得一些传闻,当年先帝本来是有意传位于淮王,不知何故,淮王自请出家修道,今上才承了大统,而今淮王手握重兵,战功显赫,威势日盛,你说说看,你若坐在那个位子上,下面有这么一个弟弟,你能安心吗?”
  傅棠梨听得心惊,她目光一动:“但我却听我祖父曾经提及,圣上年长淮王许多,一手将淮王带大,一向极为爱护,是天家难得的兄弟情深,我祖父……”对于尊长,她不好不敬,临时含糊地换了一个形容词,“颇睿智,他的评判应该不会出错。”
  韩子琛“哈”地笑了一下:“傅家老太爷老奸巨猾,眼光自然是雪亮的,但有些话,他也不便和你细说罢了,兄弟情深是真的,口蜜腹剑也是真的,这世间的事,哪里有非黑即白的,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
  傅棠梨手脚发凉,她不再去纠缠个中缘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渭州毗邻北庭,若出骑兵,至多五六日可抵,无需途经范阳。大表兄,可驰援淮王否?”
  “不可。”韩子琛慢悠悠地应道,他的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但眼中已经没了笑意,“我才想问你,你为何对北庭战局如此关切?淮王……”他顿了一下,说得更慢了,“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吗?”
  傅棠梨脸色不变,冷静地应对:“淮王尝在北祁山中救我于恶兽之口,救命之恩,理应报答。”
  “哦,真的吗?”韩子琛挑了挑眉。
  “自然是真的,我方才说过了,在大表兄面前,我向无隐瞒之处。”傅棠梨语气诚恳。
  韩子琛目中精光闪动,口中却应道:“如此最好。”
  “所以,大表兄可以出兵吗?”傅棠梨急切地追问。
  “不可。”韩子琛回答得一样十分诚恳,“我收了李颜的厚礼,不好辜负他的盛情,况且,渭州若出兵北庭,一则恐人马折损,二则恐惹圣上不悦,有害无益,我知表妹,表妹也应知我,所谓无利不往,赔本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做的,此时静待淮王、突厥和李颜三方角力,伺机而行,方是上策。”
  傅棠梨心乱如麻,她咬了咬嘴唇,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大表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如今,仅此一次,给我一个情面,行不行?”
  韩子琛笑着,摇了摇头,他低下头,望着傅棠梨,浅白月光下,他的眼神是冰冷的:“不行,梨花,你求我,那更不行了,我要吃醋了,你居然会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求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问道,“淮王……赵上钧,他何德何能?他比我好上许多吗?梨花,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呢?”
  他们表兄妹二人,彼此之间实在过于了解了。
  话已至此,傅棠梨知道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她重新恢复了疏离的神色,退后了两步,淡淡地道:“既如此,大表兄洞房花烛夜,还是早归吧,我自己回去了。”
  她干脆利落地返身走了。
  韩子琛负着手,站在回廊的檐角下,目送傅棠梨离去。远处的灯光摇摆不定,他的面色一片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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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傅棠梨又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地凝视着床幔的顶部,那里用金丝和孔雀线绣着宝相花卷草藻井纹,精致而繁杂,在朦胧的月光下,让人产生了一种迷乱的错觉。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为了那个男人而失眠了,真是造孽哪。傅棠梨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在渭州,黛螺循着旧日的习惯,睡在碧纱厨外面的小榻上,她听见动静,打了个呵欠,小小声地道:“娘子怎么还不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我在想一桩伤脑筋的事。”傅棠梨喃喃地道。
  “明儿再想吧。”黛螺掩着嘴,又打了一个呵欠,睡意惺忪,“什么天大的事,就这半夜三更的,想也无用,不如去睡。”
  傅
  棠梨含糊地“嗯”了一下。
  黛螺撑不住,倒头又睡过去了。
  傅棠梨依旧睁着眼睛,往事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浮光掠影,完全不受她的控制,重复涌现、又破灭,从冬天的那场雪开始,最后定格在春夜的雨水中。
  他的眼眸深邃,湮灭在沉沉夜雨下,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
  “夜深,雨重,进去吧。”
  隔着小轩窗,月色如水,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夜间弥漫,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同在雾中,连自己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在黑暗中,傅棠梨认命一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她坐起,轻手轻脚下了床。
  第36章 千里向他奔赴,义无反顾……
  黛螺守着傅棠梨熬了半夜,这会儿刚睡着,正沉着。
  傅棠梨也不去惊动黛螺,自己摸了一只簪子,把头发随意挽起来,披了一件轻袖大衫,提了一盏羊角小风灯,出了门。
  她对西宁伯府一切都熟悉,径直去了韩子琛住的院子。
  世子住的地方,院门口自然有奴仆守着,见傅棠梨过来,皆惊诧,欲禀世子,但为傅棠梨所阻。
  “这是大表兄是新婚之夜,怎可贸然打搅,是我自己心急,不妥当,在这里等他就好。”傅棠梨如是说道。
  奴仆不敢有违,只得由着她。
  夏日的夜晚,有虫子蛰伏在花木丛中,啾啁鸣叫,不眠不休,如同人的心绪。
  俄而,有飞蛾逐火而来,扑入羊角风灯的烛火中,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引得烛火忽又大明,在傅棠梨的眼眸中映出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
  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凝神思量着什么。
  如此,直至灯盏中的烛火渐渐熄灭、而后冷却。
  眼见得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奴仆终于忍不住,悄悄进去传讯。
  很快,院子里的灯光逐次亮起,院门大开,韩子琛匆匆而出,他走得十分急促,披散着头发、趿着鞋,一面走,一面系着腰带,衣冠尚未整理,面有怒容:“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这群奴才真是该死,怎么不叫我?”
  傅棠梨站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大约是终于见到韩子琛,松懈下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碍事,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韩子琛急急伸手去扶。
  “我把那一半的银矿给你,借用渭州八万骑兵,何如?”傅棠梨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韩子琛的手停在了半道,瞳孔倏然收缩。
  傅棠梨挪了挪脚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她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羊角风灯,仪态依然是娴雅的:“渭州军中有十万骑兵,我借你八万,不多也不少。”
  韩子琛收回手,握住拳,脸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表兄是无利不往之人,既如此,我花钱,比李颜出价更高。”傅棠梨镇定自若,“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渭州银矿乃韩氏发家之源,如今渭州军费基本倚靠这座银矿产出,故而西宁伯府除常规步卒之外,尚能养得起十万重甲骑兵,在西北各州中战力首屈一指。
  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亲生女儿,可惜韩氏早故,留下了傅棠梨这么一点骨血,老夫人舔孺情深,在临终前,将银矿权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傅棠梨当做来日嫁妆。
  若说韩子琛没有恼恨,那是假的,但祖母在渭州及韩氏族中威望深厚,对于祖母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而如今,傅棠梨却主动将这滔天的财富双手奉还,怎不令他震惊,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是火热还是冰凉,烦躁难耐。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傅棠梨把眼睛转开,不去看韩子琛,而是自顾自道:“另外,我还要借霍叔一用,由他率兵奔赴北庭都护府,驰援淮王,军情如火,自然越快越好,今天就要动身。”
  韩子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深沉,如同这将明未明的天色,模糊难辨:“你不是和太子定下婚约吗?怎么会是淮王?他凭什么?他怎么配?”
  大表兄执拗起来的时候,实在也不好打发。
  傅棠梨声音轻缓,尽量心平气和地和韩子琛说话:“我先前一时淘气,做了些不地道的事,对他有所亏欠,这回就当是还他的情,此事了结后,我好安心回去嫁人,和他再也没有瓜葛了。”
  她竟能为了别的男人做到如此!
  韩子琛目中怒火翻涌,死死地盯着傅棠梨。
  傅棠梨毫不回避,坦然和他对视。
  半晌,韩子琛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冷笑起来,嘲讽地道:“梨花啊梨花,祖母泉下有灵,若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而放弃了那一半的银矿,她定然痛心疾首,要骂你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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