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过了一会儿,偏偏那脚步声就在她旁边止住了。
  傅棠梨想起玄衍道长那该死的洁癖,看来他和她同样看中了这条小河,这算不上心有灵犀呢?
  她不由在心中哀叹,真真流年不利,早知道,宁可捂成一只小臭虫,今晚也不该出来。但如今后悔也不及了,她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在树后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赵上钧褪下了衣裳,而后是哗啦的水声,那是他下了水,在洗濯身体,夜太静,那些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大抵是惬意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慵懒。
  他不是重伤未愈吗,还敢深夜出来浸凉水,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
  傅棠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禁不住发烫,北方的夏天是炎热的,哪怕到了夜间,这热气也挥之不去,鼻尖冒出了汗珠子,有点痒。她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脑袋觑看动静。
  赵上钧恰好仰起头,漆黑的头发披散着,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河水不深,一半是月光,他身形高硕,肌肤是带着光泽的麦色,厚实的胸和窄劲的腰袒露在月光下,壁垒分明,孔武而强健,狂野的气息呼之欲出。
  完全不似往日天上仙人一般的道长。
  傅棠梨吓了一跳,只看了一眼,就把头缩了回来,脸上烧得更厉害了,莫约能把水烧开,咕噜咕噜冒泡泡。
  她的胸口下面怦怦的跳得厉害,如同有个小人儿在那里乱捶,捶得她心发虚、腿发软,她不敢在此停留,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想要溜走。
  可惜不够利索,她才抬起步子,脚下的野草就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什么人?”赵上钧沉声断喝。
  傅棠梨手一抖,一堆湿衣物都掉到了地上,她头皮发麻,巍巍颤颤地扶着树干,粗着嗓子道:“小人乃渭州军士,适才于此处洗衣,不意撞见殿下,小人有罪。”
  赵上钧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听不出喜怒,“出来。”
  傅棠梨哪里敢,她牢牢地贴住树干,恨不得能把自己镶进去,用恭敬的声音回道:“殿下沐浴,小人理应回避,不敢近前冒犯。”
  “哦,是吗,不敢近前冒犯,却敢于忤逆我的命令?”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好似接受了傅棠梨的解释,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渭州的人,胆子不小,是西宁伯世子在给你撑腰吗?”
  “小人不敢,殿下神姿高彻,乃天上人也,小人微末之身,理应避让。”傅棠梨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看来今天白洗了,她捂住脸,试探着举步:“请容小人先行告退。”
  “我许你走了吗?”赵上钧的声音并不见得有什么怒意,却饱含威严。
  傅棠梨立即龟缩回去,大气都不敢喘。
  赵上钧又不说话了,继续洗濯着自己的身体,时不时溅起水声,或轻或重。
  夏季的夜晚,空气都是燥热的,一种淡淡的血腥混合着雄性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弥漫。
  傅棠梨心慌得很,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的河面。
  只能看见河中倒影。水面涟漪四起,水草缠绕在月光中,扭曲变幻,一阵阵荡漾,这其中,还有他的身影,不能分辨清楚。她不敢细看,收回了目光,用力咬住嘴唇。
  “听闻西宁伯世子在陇西一带颇有声望。”半晌,赵上钧突兀地开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他是如何一个人,你说来予我听听。”
  傅棠梨镇定下来,继续粗着嗓子,装作男子的声音,斟酌着回复:”世子虽则年轻,但处事周全,有才干,施政治军皆严谨,渭州城清明安乐,吾等百姓皆感其德。”
  “哗啦”一下很大的水声,赵上钧好像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原来韩世子竟这般了得,是我小觑他了。”
  他不悦的语气过于明显了,甚至蕴含了一种压抑的危险。
  傅棠梨手心出了一阵冷汗,她不解,韩子琛率部驰援,示好于淮王,理应得到赏识,何以淮王不悦?
  她心念急转,又用自然的语气接下去道:“但若论英武神威,世子逊色殿下多矣,渭州偏安一隅,夜郎而已,而殿下威慑四海,天下黎庶皆知,殿下小觑世子,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锋转得实在够快。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仿佛是被安抚住了。
  这个男人,真是奇奇怪怪。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赵上钧又发问了,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或许只是闲来无事,随口那么一提:“又闻世子方才成亲,世子如此年少有为,不知聘了谁家女郎?”
  傅棠梨想了想,如实道:“世子夫人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貌端丽,性恭淑,高门贵女也。”
  “李氏,百年门阀,雄踞一方,如此说来,李氏夫人与你家世子十分相衬,佳偶天成。”赵上钧下了如此评判,而后,他慢慢地问道,“你说,是与不是?”
  傅棠梨琢磨不出淮王的用意,谨慎地回道:“此,世子家事也,小人不敢妄议。”
  “何谓不敢妄议?”赵上钧的语气又沉了下来,”本王说是就是,你有何置疑之处?”
  傅棠梨呆了一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敷衍道:“是,殿下说得极是。”
  水声又起,逼近了过来,赵上钧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似乎从水中起身,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你,出来,服侍本王穿衣。”
  傅棠梨惊吓过度,脑瓜子嗡嗡作响,她战战兢兢、结结巴巴:“殿下千金之躯,小人手脚笨拙,不敢失礼于贵人,此不宜……”
  “怎么,本王使唤不动你?”赵上钧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你只听从韩世子一人的吩咐?”
  他的声音已经逼近了树后,那种摄人的威势越来越强烈,连月光似乎都要凝固。
  第40章 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
  “不、不、殿下言重了。”傅棠梨恭敬地道,“小人遵命,殿下息怒。”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偷摸摸地弯腰、飞快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同时撩起了衣襟,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准备妥当,“嗖”的一下,当即拔腿就跑。
  傅二娘子素来端庄淑仪,她这辈子就没跑得这么快过,就像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一般,玩命似地逃窜,一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淮王殿下还是顾及颜面的,不至于赤身追赶,他似乎在后面叫了一声什么,声音沉沉的,傅棠梨没来得及听清楚。
  她憋着劲头,一口气跑回了大营,一头扎进帐篷,趴到榻上,两眼直冒金星,喘得差点断了气,心里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心烦意乱的,在榻上趴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她有气无力爬起身,把那几件团成干巴咸菜样的衣物收拾起来。
  咦?掏了一下,居然少了一件小衣。
  傅棠梨惊呆了,不死心,把衣物统统摊开,翻来覆去,逐一查看,还是没有。
  她呆滞半天,蹲下来,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哀叹,大约是方才逃跑时候,慌乱中落在河边或者半道了,这个节骨眼,是打死她都不敢再出去拾捡了。
  她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懊恼得直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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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鄂毕河的东岸升起,爬上横断山,巍峨的山脉在日光下显露出浓重的影迹,那是一种凝固的青灰,千年高耸在北方的大地上,从这里截断过往的风和云。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天空中的鹰隼发出短促而嘹亮的鸣叫,空气焦灼,似乎一点即燃。
  无数战马嘶鸣着,从远方的平原奔腾而来,如同压倒山岳的乌云一般,战士和呐喊和马蹄声混合着,一起震动大地。
  北方平原向来是胡人的天下,他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性情凶悍,逐草而居,掠夺为生,凡部众者皆善射,拥有最强悍的骑兵战阵,数百年来屡屡南犯,意图染指中原。
  然则,因有淮王在,却教胡马度不得关山。皇族亲王,国之柱石,玄甲军战名赫赫,数拒突厥诸部于北庭之北,哪怕阿史那骨朵有着最快的战马和最勇敢的战士,也只能徒呼负负。
  幸而,此次机缘巧合,有人送了突厥一批威力巨大的破甲弩,专门用于克制淮王麾下的玄甲军,而且,那人向阿史那骨朵承诺,周朝没有援军可以抵达北庭,只要阿史那骨朵打败淮王,那么,从鄂毕河往南一线数百里,皆为突厥囊中之物。
  果然,玄甲军没有防备,被破甲弩攻了个措手不及,首战时,阿史那骨朵亲眼看见淮王中箭,从马背跌落,自此后,玄甲军士气低落,一退再退,直到横断山脉前。
  进入横断山脉时,需经茂兰谷地,此处地形中低外高,陷于群山之中,前后无遮挡、左右无退路,若无绝对优势,通常兵家不敢轻易涉足。
  但是,今日不同于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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