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赵元嘉听着愈加没意思起来,很快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出去。
  沈皇后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留他,只吩咐傅棠梨同他一道走。
  傅棠梨喏喏,随赵元嘉一前一后,一起出了未央宫。
  两个宫人捧着皇后的赏赐,缀在后头,东宫内侍垂着手,趋步跟随,一路无话。
  昨儿刚下过雨,天还阴着,乌云压在檐角边,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中,回廊朱颜暗沉、琼楼明瓦参差,赤金的鸱吻蹲在高处的屋脊上,森然俯视下方。宫道空旷而沉寂,人的脚步踏在其中,发出轻微的“叭嗒叭嗒”的声响。
  傅棠梨原本落后一点,赵元嘉刻意放慢了脚步,待她慢慢靠近时,瞥了她一眼。
  此时她眉眼低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虽则她平日一贯如此,云淡风轻,总不见有什么喜怒形于色,但赵元嘉与她相识的时间长久了,觉得恍惚也能品味出几分意思来,譬
  如眼下,她瞧着心绪大抵是不好。
  她或者还是在意的。
  赵元嘉方才的烦闷一扫而光,矜持地开口道:“你在母后面前装腔作调的,孤不和你计较,但是你要记住,林承徽是孤做主纳入东宫的,你日后不可去为难她,她性子柔弱,娇气了些,也没什么心眼,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若是我不肯好好相处呢?”傅棠梨突兀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
  赵元嘉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傅棠梨一向娴静,他以为她应当是顺从的,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明目张胆反驳他,他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傅二娘,你竟敢这样和孤说话,好大的胆子!是打量孤好气性,不会责罚你吗?”
  傅棠梨停下脚步,侧首望了过来,她的眼睛很美,如同无尘的秋水,当她直直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清透而明亮的目光几乎能穿透人心:“你要怎么责罚我?去和圣上说,我忤逆无状、傲慢无礼,不堪为东宫太子妃,很好,你去,你去说!把我砍头、或者流放,而你、你找你的卿卿去,你们天生一对,般配极了,你让她做你的太子妃,我们皆大欢喜。”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惊且怒,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点心虚,他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傅棠梨和林婉卿截然不同,她的美丽是大气的、明亮的,及至此时,生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她踏前一步,声音冰冷而清晰:“我看见你就觉得厌烦极了,你当我愿意嫁给你吗?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一点儿也不愿意!”
  赵元嘉用手指着傅棠梨,声色俱厉:“你莫不是魔怔了,竟然出此悖妄之语?傅二娘……”
  他倏然收了口。
  眼泪顺着傅棠梨的脸颊滑过,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的面色雪白,而嘴唇嫣红,眼泪滴落唇角,洇散了口脂,好似极浓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谢了颜色。
  赵元嘉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林婉卿爱哭,总在他面前做出梨花带雨状,他大多时觉得可堪把玩,偶尔厌烦而已,似傅棠梨这般平素沉静又骄傲的女郎,这会儿落下眼泪来,不知怎的,居然令他心慌起来。
  他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随从的宫人见太子和傅二娘子起了争执,并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着,垂首俯身,噤若寒蝉。
  赵元嘉用力咳了几下,语气软了下来,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素来贤良大度,一下哪来这么大气性?孤与卿卿的事,你原本知道,孤也不算瞒你,总之……”他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屈尊纡贵地哄她一下,“你终归是太子妃,若不喜她,日后远着点就是,孤不强求罢了。”
  傅棠梨惊觉自己落泪,立即将脸扭开,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生硬地道:“别和我说话,闭嘴,走开。”
  从来没有人敢对赵元嘉这般说话,这种无礼的、近乎呵斥的语气,这让他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恼怒、又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心痒。
  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前靠了一步,伸出手去,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孤已经给足你面子……”
  赵元嘉的手指刚刚触及罗袖,就被傅棠梨毫不留情地抽开了:“别碰我!”
  她的反应是如此激烈,袖子几乎甩到赵元嘉的脸上。
  赵元嘉面子挂不住,怒道:“傅二娘,你闹够了吗?”
  傅棠梨对他的回应则是吐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滚!”
  “你!”赵元嘉差点暴怒,他抬起了手。
  傅棠梨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她倨傲地侧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元嘉只能看见她面部优美的轮廓线以及精致的下颌,眼泪滑到下颌,又无声地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
  赵元嘉又把手缩了回来,转而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就算孤错了,孤不该和你提这个,总之来日方长,我们留待日后再说吧。”
  傅棠梨不愿再和赵元嘉多说一个字,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拼命地掉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干脆不去理会,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胸脯,抬起下颌,咬紧牙关,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默地举步向前。
  宫道太过漫长,笔直地通向前方,遥远的尽头,铜铸的大门敞开着,好似庞大的野兽,无声地守在那里,张开了大口,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而两侧朱红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天色阴晦,墙的影子压下来,又好似浓重的水墨晕染开,一切沉浸其中,灰蒙蒙,沉甸甸,无从逃脱。
  就在此时此刻,她想起了赵上钧,刹那间,心中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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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冬,寒风朔朔,从天山之北,越赤水之南,卷过陇西平原,星垂旷野,月光暗淡,夜幕笼罩渭州城。
  城楼上守夜的士兵们有些松懈,抱着长戈,生起取暖的篝火,懒散地倚靠在城墙垛子上,低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笑声,时值太平盛世,渭州兵强马壮,并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
  突然,瞭望台的哨卫探出头来,朝下面喊道:“喂、喂,好像有些不对,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将官闻讯赶来,登上高处,望了过去。
  遥远的黑暗中,生出了一些细碎的火光,好似在黑夜中迸发的刀剑的影子,影影绰绰带着煞气,先是零星几点,而后很快扩散,一大簇、一整片、就在顷刻之间,火光形成了一条长龙,朝着渭州的方向扑了过来,夜幕倏然被惊破。
  马蹄声轰轰隆隆,从地平线处涌起,如同沉闷的雷鸣。
  “有敌袭!敌袭!快,快去禀报世子!”将官高声呼喊了起来。
  士兵们立即动了起来,一排排迅速地冲上城楼,握紧长戈,拔出金刀,拉了满弓,箭上弓弦,警惕地指向前面。
  对方的速度极快,不过这一转眼的工夫,骑兵已经奔到了渭州城楼前,黑压压如同乌云摧城,铁甲在黑暗中发出闪烁的寒光,长风卷起,吹散了浮云,露出白色的、冰凉的月光,黑底的战纛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赤金的“淮”字如同张牙舞爪的龙,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
  城楼上的士兵惊疑不定,几个将官面面相觑:“这……莫不是淮王?”
  铁骑的正前方,一武将越众而出,他穿着黑色的甲胄,甲胄上犹有血痕,其人、其马皆高硕无俦,俨然凌驾众军之上,他立在飞扬的战纛下,望向城楼,刹那间,似乎有一种如山岳凌人的气势压了过来。
  一大汉出列,驻马于黑甲武将身后,朝着渭州守城的士兵喊话,声音响亮而严厉:“淮王殿下驾临,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随着他的话音,玄甲军骑兵以马槊敲击盾牌,整齐划一,发出巨大的铿锵之声,急促而激烈,如同临兵阵前的战鼓,城楼隐约震动,令人胆战心惊。
  ……
  韩子琛深夜被叫醒,听了下属的禀告,他皱着眉头,匆匆披衣而起,带了侍卫,准备出门一探究竟。
  但是,才走到西宁伯府正门处,倏然听得“嘭”的一声,朱漆实木大门被轰然撞破,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般直直地冲了进来。
  韩子琛瞳孔收缩。
  左右侍卫大声惊呼,扑过来保护世子,有人拔出了刀剑。
  黑马就在快要撞到韩子琛的时候被人生生地勒住了,它“咴咴”长鸣,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阴影像凶兽般压了下来。
  赵上钧从马上跃下,身形英伟逼人,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问话:“她在哪里?”
  铁甲的骑兵列阵于门外,战马喷着响鼻,火把簇簇,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声响。
  韩子琛犹豫了一下,霎那时心脏缩紧,有些口干,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也只有这片刻的犹豫而已,赵上钧已经无法忍耐,寒光一闪,他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西宁伯府的侍卫大惊,顾不得眼前这个是淮王殿下,持刀上前,想要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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