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他似乎笑了一下:“好,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在那里亲了一下,温存地为她拭擦干净,揉了揉她的脚,又把她的衣裙穿好,拢上衣襟,最后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指尖,低低地对她道:“梨花,你刚才说得非常对,我自然是要有一番丰功伟业要去做的,你再等等我,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听不太懂,知道他要走了,她心里难受得很,手指头动了动,想要拉住他,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方才的片刻温存已属贪念,她此时只能把手紧紧地蜷缩起来。
赵上钧起身,离开了。
傅棠梨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背靠着门扉,虚脱一般,一点一点地滑倒在地。
窗牖复被打开,春夜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不很冷,却叫人浑身发凉,她抱住了膝盖,把脸埋进去,就那样,坐在那里,一个人发呆。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他滚烫的温度还留在身体里面,而他已经走了,唯留她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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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李怀恩无故离京,不知所踪,元延帝使人询临川公主,无所得,帝怒,命传旨于范阳,训斥李颜。
但是,这道旨意却到不了范阳。
范阳节度使李颜以平乱之名出兵怀州、齐州二地,然,乱既平,李颜仍不收兵,沿河东道,绕太行山,奇兵突袭,攻下冀州与相州,涿州刺史郑从经为之呼应,切断神武县至华阳县一带通道,使军情中断于此。
李郑两军挥师,继续挥戈南下,围华州。
华州刺史率兵力拒,遣人拼死突围,传讯于长安,已晚矣,未几,华州破,李颜兵马逼近关内。
盛世之下,竟生此兵祸,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元延帝急命郭元率虎贲军及左右武卫兵马三十万讨伐叛逆。
郭元俭奉命出征,于丹州与李颜大部相遇。
郭元俭少年成名,久经沙场,先后辅佐两代帝王,今虽老矣,威名不坠,终于挡住了叛军的咄咄攻势,双方激战于咸宁郡东部,如火如荼。
至四月,战报至,李颜不敌郭元俭,叛军呈颓势,连败数场,郭元俭收复丹州。
元延帝心稍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几,太医报,沈皇后垂危,恐时日无多矣。
元延帝忧心似焚,重又记起年少时扶持相守的夫妻情义,他再也顾不得前线军情,缀朝数日,守在沈皇后的病榻前。
……
四月入夏,一夜之间,春凉消退如融冰,天气转眼热了起来,烈日如火,鸣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但沈皇后的未央宫中却依旧阴冷,宫室幽深,元真宫的道士披着羽衣,持着法器,在殿外为皇后诵经祈福,焚起的灵虚香幻化成飘渺的云雾,四下弥散,帘纱低垂,阳光透不进,无论多么炙热的天气,也无法驱散这其中颓废的气息。
沈皇后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干枯宛如一潭死水,但她看过去显得格外平静,迟缓地
环顾四周,问道:“元嘉呢,他在吗?”
元延帝移步上前,俯下身,轻声道:“贞娘,朕在这里,你要见元嘉吗?朕马上命他过来。”
他叫她“贞娘”,那是她的闺中小名,初嫁时,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她。
沈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元延帝,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用呕哑的声音对左右宫人道:“去,把元嘉……还有二娘,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这大约是要嘱咐后事的意思,宫人垂泪不已。
突然,未央宫外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大声嚷嚷,而后又有人在劝阻,双方争执不下。
元延帝大怒:“皇后病重,何人敢在此喧哗?”
宋太监马上出去察看,片刻后进来,面色凝重:“陛下,尚书令傅方绪及兵部尚书严真甫进宫,求见陛下,有要事奏请陛下裁定。”
元延帝愈怒,几乎拍案,但顾及沈皇后卧病在床,只能压低声音,恨恨道:“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若事事都要朕裁定,朕要他们何用!皇后这般情形,他们竟不能体恤朕,何其可恨!传朕旨意,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统统杖毙!”
宋太监欲言又止,出去传达元延帝的旨意,很快,外面安静了下来。
宫人奉元延帝之命,去传召太子及太子妃,未多时,太子与妃至,在沈皇后床前跪下:“母后。”
沈皇后强撑着,命宫人扶她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吃力地叫道:“元嘉。”
太子踉跄着跪行两步,扑到沈皇后身前,向她伸出手去,声音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母后、母后……”
看见儿子,沈皇后如同枯灰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慈爱的笑意,她摸索着,巍巍颤颤地握住了赵元嘉的手,眼睛重又抬起,望向傅棠梨:“二娘。”
这些日子,傅棠梨一直被羁留在长阳宫,只因今日沈皇后传唤,元延帝这才命人将她放了出来,虽然她尚未恢复记忆,对沈皇后并无印象,但眼下这般光景,她的心中不免也生出悲凉之情,面上露出戚容,恭敬而温柔地安慰沈皇后:“是,儿在,请母后放心,太子体健安康,儿与太子和睦如常,东宫一切太平。”
这个太子妃不愧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果然熨帖,不用她开口,就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皇后含笑,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赵元嘉的手,喘息着,艰难地道:“母后不成了,往后不能再看着你了,元嘉,你要懂事些,别叫母后在下面为你牵肠挂肚。”
赵元嘉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母后、母后,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元嘉以后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傻孩子。”沈皇后痛苦地咳了起来,胸腔“喀喀”作响,如同干枯的朽木折断时发出的声音,瘆人得很。
太医们赶紧围过来。
“不必了。”沈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太医,她咳着,含糊地唤了一声:“二娘。”
傅棠梨立即跪行上前,俯首躬身。沈皇后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傅棠梨急忙接住了。
沈皇后的手是枯瘦的,在这炙热的夏日,宛如死人一般冰凉。
她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几乎听不太清楚:“二娘,我如今将去,此世间唯有太子令我牵挂,我自认一向对你不薄,如今,我就把太子交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辜负我,你是个聪明人,遇事多为他着想,他好,你才能好,明白吗?”
此情此景,傅棠梨还能说什么呢,她红着眼眶,点头应允:“是。”
赵元嘉哭得浑身颤抖。
沈皇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赵元嘉和傅棠梨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她气息微弱,依依不舍地对赵元嘉叮嘱道:“你性子憨厚,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为储君,此乃大忌,故而母后千挑万选,为你聘了傅家二娘为太子妃,二娘心思缜密,聪慧且有胆识,比你可强太多了,以后你多听她的,别和她拗着。”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元嘉、元嘉,你记住,只有你的原配妻子会一心一意对你好,其他的女人,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得好处,没的真心,你别被骗了,别像你父皇那般,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知道吗?”
赵元嘉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元延帝听得心酸不已,他站在沈皇后的榻前,流着泪,嘶声道:“贞娘,是朕错了,朕对不住你,如今林氏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生气,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依旧和从前一样。”
沈皇后呆滞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林氏、那贱人,她死了吗?”
傅棠梨知道沈皇后想听什么,立时应道:“是,紫宸殿上,林贵妃触怒淮王,为淮王所斩,当场人头落地,死透了。”
“好!好!好!”沈皇后听罢,倏然大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向后一倒,溘然长逝,面上犹带笑容。
“母后!”赵元嘉以首触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太子……节哀。”
元延帝有些不太相信沈皇后就这样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缓缓地抬起袖子,掩住了脸,泣不成声:“贞娘、贞娘,你到死都不能原谅朕吗?”
宋太监佝偻着腰,走到殿外,颤声传讯:“皇后娘娘……崩。”
宫人皆下跪,脱冠散发,以示哀悼,未央宫中哭声震天。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皇后崩,臣五内俱伤,泣不可仰,然,圣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万统,不可因私伤而忘天下,眼下形势危急,臣斗胆,恳请圣上允臣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