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所以他等。他知道,慕兰时得意不了多久。
  十六叔拍他的时候,他故作诧然地转头:“十六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喏,我是说今日安排,”十六叔低头靠近,语气里面带着些许不确定,“我赴京之前就有所听闻,但是我一直不相信。”
  慕严明知故问:“不相信什么?”
  十六叔抬眼瞥了下周围的亲族,知道这事还得藏着点说,便将慕严拉到一旁,正巧那些童女童男载歌载舞,可以说话!
  “我来之前,便得到了消息,说这谷雨雅集不是由司徒大人主持,而是由慕兰时主持,你想,这谷雨宴会年年都是这个规矩,都由家主主持,怎么会变成慕兰时?”
  所以他当时不相信。
  谷雨宴之所以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毕竟司徒现在掌天下贡举文脉,考评的事,她怎么会缺席?
  可是今日一见,怎么这主持者还真不是司徒大人了呢?
  十六叔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这点规矩,他必须要维护。
  哟,现在知道了?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慕严想。
  不过,他仍旧一片茫然地说:“是吗?十六叔,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个消息的?严儿自己,都不曾知道这种事情呢。”
  十六叔狐疑地看他一眼:“连你都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慕严叹了口气,一副颇受伤的样子,“我也是见兰时妹妹穿了这衣服,才知道主持雅集的人是她。”
  十六叔抿着唇,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等十六叔离开后,慕严窃笑。
  呵,他不知道?这事儿啊,除了那老货和她的宝贝女儿,最先知道的人就是他了!
  慕严睨着十六叔拂袖而去的背影:那人眉心的悬针纹深如刀刻,连后颈都绷着刚硬的线条——活脱脱一柄出鞘的刀,正该用来劈开慕兰时那身虚伪的华服。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压住即将泄出的冷笑,余光瞥见同样端坐的姑母慕迭,心情愈发好。等会儿,这位曾官居九卿高位的姑母,就会让兰时妹妹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光是想想,慕严就觉得激动万分。
  唯一可惜的地方是,慕湄她居然不能亲自看到这场戏:拖她的宝贝女儿下神坛的戏码。
  若是慕湄此刻能睁着瞎眼,看着自己亲手教养的凤凰被拔光翎羽,该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那老妇枯爪般的手,怕是连药碗都要捧不住了吧?
  思及此,广袖忽然扬起,慕严转头便去问自己的心腹:“东西拿到了吗?”
  心腹藏在人群里面——他扮作了慕氏宗族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长公子的话,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到手了。”
  ***
  等这六十四位童女童男舞毕,分过肉,便要候着曲水流觞了。
  慕兰时仍旧笑得满面春风,指挥与会者应当如何如何。
  羽觞随清波流转,到慕兰时膝前时,她广袖轻扬执杯,即兴吟出名赋末章。清越的嗓音惊起白鹭,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十六叔冷眼看着那盏停在她面前的杯盏——本该属于家主的位置,此刻正被这丫头坐得稳如泰山。
  呵,再能歌赋又如何?
  就在慕兰时俯身拿酒的一瞬,身旁闪来了一个丫鬟,借着添酒语气沉沉说:“主上,东北角三位族老已离席七次,四处议论您。属下已经听过了,他们说您不该僭越。”
  她说话的语速极快。
  “不该僭越?”慕兰时唇齿间摩挲过这四个字,往昔的记忆却纷至沓来:慕氏一族,凋零散尽,再无从前气派。
  如果她的选择只在僭越和凋零之间,她便会选择前者。
  只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僭越。
  ——母亲,早就把家主令牌传给了她。今日,她甚至还找人带了一整卷慕氏族规来。
  谁敢冒犯她,那才是真正的僭越。
  曲水流觞过几轮后,众人喝得耳热。
  十六叔却忽然发问:“各位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有人道:“谷雨踏春呀!十六叔,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中有人窃笑几声,似乎想说,十六叔年纪也不大,怎么喝多了却问这种无聊问题,连今日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了?
  慕兰时安安静静地斟酒,不复方才曲水流觞时的情态。
  “嗯,我知道,兰时,”十六叔抬着微醺的醉眼看向慕兰时,“你可回答一下四叔么?”
  慕兰时淡淡:“方才六妹不是说过了么?谷雨。”
  她仿佛没把十六叔的质问当回事。
  “是啊,谷雨,”十六叔胸腔中震出几分冷然的笑,“你母亲往年此时,可都亲自祭天地!”
  他说完,又看向不远处的王茹:“以往王大人来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瞧见了司徒大人?”
  慕寺臣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了十六叔想说什么,冷汗顿时浸透内衫。
  面前的溪水突然打着旋,吞没了羽觞,可这席间荒唐却没法吞没——谷雨宴无代主,这是要把慕兰时架在宗法烈火上炙烤!
  众人焦急地看过去,想看慕兰时如何回答。
  第49章 049
  还耷拉着眼皮,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王茹闻说十六叔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悚然一震立刻惊醒,赔笑道:“似是如此,本官上任这几年,谷雨宴的确是由司徒大人主持的。”
  她本来就是个和光同尘的性子,在暗流涌动的夺嫡之争中都不轻易站队,说的话都力求圆滑,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十六叔自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慕兰时仍然气度闲雅,广袖垂落如云霭轻拂,她甚至起身执起碧波上的羽觞,从容应道:“十六叔所言极是,往年的确乃是家母主持。”
  十六叔瞧她这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心头愈发不快,但仍旧忍着,堆出长辈的慈色说:“原来兰时知道么,十六叔还以为,你不曾知晓呢。”
  他惯常用的方法便是如此,将问题回抛给对方,令对方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便兵不血刃。
  慕兰时将羽觞送至眼前,恰恰露出凤眸上挑的部分,她轻声笑道:“是啊,兰时七岁随母赴宴,至今十二载。自然知道这主持者是谁。四叔对此有疑惑,难道是之前的谷雨雅集不曾来过吗?”
  “什么时候抱恙了呢?兰时竟是不知。”
  十六叔的脸顿时铁青,袍袖下的指节也掐出了白色。
  这个死丫头到底,居然敢玩弄他?
  慕兰时这般看似娴静的举动,却将十六叔讽刺了一番,激得在座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但十六叔毕竟是长辈,那不小心漏出笑音的小辈见那锋锐的目光扫过来,也只能讪讪闭嘴妥协。
  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低头抚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皱。
  慕兰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故作无事一般,仍旧饮下羽觞中的酒液。
  手臂弯折,恰如她眉梢那抹讥诮的弯月。
  这番对峙于她来说,就像闲话家常一般。但是熟知十六叔的人,却知道这事定然完不了。
  他这般自负高傲的人,最喜欢看她人承认错误,这慕兰时还偏偏云淡风轻地让他丢脸——这当然会让十六叔受不了。
  更何况,慕兰时还是小辈。
  这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果不其然,十六叔——慕毅立刻拍案而起,手背暴出青筋,声音唬得众人纷纷侧目。
  有一中年女子小心翼翼拉了拉自己的女儿,说道:“小心你十六叔,别看他那边。”
  小女孩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慕兰时,你这丫头年纪虽轻,但至少也是司徒大人带在身边教养,竟然对家规族训无知至此?”他拧起眉,勃然大怒,词锋凶厉尖锐,直指那至今还故作淡定的慕兰时。
  慕兰时咽下喉间最后一口酒,讥诮的笑意攀上嘴角:“十六叔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可以说的。若是不说,方才的事就当作一件小插曲,大家今日还有别的正事要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他慕毅妨碍正事了?!
  听听,这虚岁双十的黄毛丫头,嘴巴里面到底吐的什么没教养的话?
  他清楚看见,慕兰时话音甫落,隔了她几个身位,便有个小女孩去捡流至跟前的羽觞。
  ——这完全就是没有把他,这个勃然大怒的十六叔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给老夫静着!”慕毅恨声,烦恼于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忤逆他,“今日,兰时丫头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这雅集还是先歇歇。”
  慕兰时适才平静淡然的脸终于有了波动。
  她抬眸觑了过来。
  长眉入鬓,眸盛山水,眼尾却犹如凤翎斜飞,那是一种极迫人的目光。
  “十六叔若要说教,”她骤然将手中的空觞掷入奔涌溪流,惊起圈圈涟漪,“何不直指兰时违了哪条族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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