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好,兰时妹妹,你让我抄族规是吧?”慕严的脖颈弯折出顺从弧度,颤颤巍巍道:“抄,我抄,行了么?”
  慕兰时挑了挑眉:“对,从现在开始,抄族规。喏,笔墨和纸都给你准备好了,严兄,请吧。毕竟,小时候,我们可是一起练字——”
  “你总是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第54章 054
  在满室煌煌烛火映照下,慕严颤颤巍巍地跪着,从《族规》的第一条开始抄起。
  暮春晚风刮得格外阴森可怖,檐下铁马闹腾个不停,像是什么阴间索命的咒语,萦绕耳畔。
  慕严觉得自己是被今日的慕兰时吓坏了,除了诡异的响动之外,他似乎还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水声。
  身前便是颀长的、黑黢黢的人影,大约在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尽管猜测她在盯着自己,可是慕严依然不敢抬起头。
  只是提笔,只是麻木地抄写。
  滴答滴答。
  直到他将书卷誊写得密密麻麻,连手也快要失去的知觉的时候,慕严终于无意识地抬起了头,撞入那双如深泓一般的凤眸。
  慕兰时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兄长,这是抄完了么?缘何停笔?”
  她的嘴角噙着笑,那并不是什么宽恕的征兆。
  慕严见了,脸皮倏然就是一皱,极害怕地道:“不,我不抄了!妹妹,妹妹,兰时妹妹!”
  他低声哭泣着,将手中的狼毫一扔,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别处;而他本人也正如那骨碌骨碌滚动离去的狼毫那样,跪着,膝行,想要爬到慕兰时的脚边。
  “兰时,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然泪痕涟涟:“你就饶了我吧!你就饶了我吧!”
  慕兰时本来眉目疏朗,相当淡定平和地看着抄族规的慕严。
  眼下见他膝行过来,嘴里念叨着“我错了”之类的词句之后,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错了?
  “兄长今日在谷雨宴上得意的时候,可不是说自己知道错了。”慕兰时轻轻笑着,下半身却闪躲开了慕严膝行过来、想要攀扶的动作。
  她不想让他碰到他,将这霜白广袖染上泥泞。
  慕严神情惶惶地抬起头,解释道:“当时,当时是当时!我现在……我现在已经知道我错了。”
  在他方才抄写族规的时候,他便已经了解自己的处境。
  嘴硬骂人也已经骂过了,眼下并不是什么逞强的时候。
  倏然,一种久违的温情袭上了慕严的心头。
  “兰时、兰时妹妹!”他这么称呼着,膝行着继续向前,“你还记得吗?”
  慕严的声音软了下来,浑不似他方才疾言厉色、凶神恶煞的模样。
  慕兰时挑眉,仍向后退了两步,同他划开了界限。
  “兄长有什么想说的?”她淡淡问。
  慕严眼眶里面已然涌现出了泪珠,道:“兰时,你方才不是说……小时候,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字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么?”
  兰时妹妹能这么说,那便一定意味着,她还记得从前往事!
  记得从前往事,那便是念及二人之间的兄妹亲情!
  亲情,那可是血浓于水啊!
  慕兰时垂敛下蜷长的眼睫,淡淡地睨着他:“是啊,兄长的确喜欢说,‘起笔要藏锋’,怎么了吗?”
  “那……”慕严纠结着用词,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便不再纠结,“这么小的事情你都记得,那兰时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兄妹之情吧?”
  “你肯定没有忘记的对不对?兄长是兄长,和慕成封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对你好过!”说到最后,慕严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可我呢?我是你的兄长,我和他们不一样!”
  慕兰时的神色忽然有一瞬恍然。
  她想起自己清明祭扫时,看见慕严下跪时,袍角透出来的虚情假意。
  那一天,她并不是仅仅想到慕严的虚情假意;她的确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温情时刻。
  她其实能够时时刻刻回忆起来——她的确是个博闻强识的人。
  “我和他们不一样啊!兰时!”慕严想要牵拉她的衣角,哭泣道,“我们是兄妹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
  慕兰时忽觉耳边有些聒噪,她垂下眸,神色忽然一凛。这凛然的神色霎时间就刺得慕严怔住了。
  “怎、怎么了吗?兰时、兰时妹妹?”他磕磕绊绊地问。
  慕兰时挑了挑眉,方才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居然消失不见了:“既然兄长说我们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想必兄长一定还有很多温情时刻罢?说出来给兰时听听。”
  她这么说道。
  慕严却是一怔,笑容冻在脸上,一时之间只觉胸腔滞闷。
  她说什么,要让他说出几个温情时刻?
  他不明白。
  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时间。他的生死,尽数在慕兰时的一念之间。
  于是慕严硬着头皮道:“兰时妹妹,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练字,我教你的时候,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你看,这些是多么有温、温情的回忆!”他抬起眸,只觉冷汗涔涔,复又继续道,“我想起来了,我,我还送了你一把古琴!”
  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呢?”
  “然、然后呢?”慕严诧然地回望,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是什么了。
  这明明就是事关他生死的大事,大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更多的词句了。
  然后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如何了。
  慕严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哀求慕兰时:“兰时……你方才说过了的,我们是兄妹,兄妹之间便要互相友爱的!兄长知道错了,你饶恕兄长好不好?兄长以后再也不会觊觎你的家主之位!”
  “我保证!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慕兰时只是凝眸,水墨一般的两道长眉却拧得更深了。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怎么能只说出这种话来呢?
  明明二人之间的温情记忆,她自己都记得不少。
  呵,至少她在清明那日便回忆起来了。可惜,今日她再也不想回想。
  “兰时妹妹,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啊……你就饶了我吧。”他哭泣着,反复地车轱辘着同一种话。
  可笑。给他一个机会,想让他的良心也痛一痛,却得到这种回应。
  “兰时,我错了——”
  骤然他的身前一阵风起,慕兰时将他掀翻在地。
  慕严怔怔看着她,哭号道:“兰时,你这是何意呀?你不是还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吗?”
  “我念及与否不知道,只是我知道,兄长倒是不念及这份兄妹之情。”她语气森然,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慕严,从前的事情太少你想不起来,你不若想一想,你之后为了害我,又做了什么好事。”
  人的真心的确瞬息万变,也比琴弦更易朽——甚至这只是在她心中的想法罢了。
  而真正的,在慕严胸腔中跳动的,不过是雕花梁柱里蛀满虫洞的朽木,纵使覆着层流光溢彩的漆皮,揭开,便是簌簌落下的齑粉。
  前世那个秋雨沛然的夜晚,给慕兰时的打击无疑致命。
  她最信重的兄长,就这样背叛了她——
  一股恨意攀上了慕兰时的脊柱,她骤然低下身来,竟然卡住了慕严的脖颈:“慕严——”
  “啊——”始料未及的扼制感惊呆了慕严,他神色扭曲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平日里总是端庄、光霁如天上清月女子,此刻眼尾却沁得血红,竟然会这样抵住他的咽喉。
  那是一种几乎要让他毙命的狠厉,不让他死她便不会罢休的狠绝。
  “我最恨背叛。”她喃喃自语,烛火在她的脸上摇荡出深刻的阴影,“你明白吗?”
  慕兰时忽然看见满室烛火,都化作那夜母亲长跪的祠堂模样,而星点灯火,尽数淌成了她死时的血河。
  “背——背叛?”慕严的喉咙跟破了似的,“对、对不……”
  他背叛了慕兰时,是吗?
  他以为,自己是在害她。他只不过是不愿意她走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她的眼中居然会燃烧出这般焚天的恨意。
  像是,蓄积过两世;又像是,浸润过黄泉的水。
  在快要窒息而晕倒的前一瞬,慕严的心底闪过了一丝奇怪的了然。
  兰时妹妹,好像是因为他没有将“温情时刻”说出个所以然,才这么发狠地掐他。
  可是他,是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快要窒息了、快要窒息了。
  慕严的脸渐渐泛起绀紫,却见慕兰时突然松手狂笑。
  “我跟你说,你不会死得这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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